一
张枣的《卡夫卡致菲丽丝》,写于年的特定时刻,个人“生活的踉跄”叠嵌于历史顿挫的巨幅之中,或许属于所谓“玄机当头,恒言受命,方能见一线生机”的作品,在语言关系、身心危机的调整之际,也贡献给当代诗一个原型式结构: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像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
……
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
我替它打开膻腥的笼子。
从敞开的胸肺,到孔雀开屏,进而血腥的条条肋骨,这几行诗有条不紊,扫描精神与肉身,让一个深度的幻视结构浮现,而这一结构得以成立,离不开诗人钟鸣的阐释。20多年前,在 的《笼子里的鸟儿与外面的俄耳甫斯》中,由内脏演绎而成的“笼子”,就被理解为“一种已受到怀疑和否定的生活方式和词语系统”。对于张枣而言,这个“笼子”就是母语,他既在其外,又在其中,但“并不完全是被禁闭在里面,相反,他寻求着一种可能,让笼子,不被冲破,至少也是变得对自己有利”。[1]
不言而喻,“笼子”象征了某种无法挣脱的系统,它既是写作发生的语言环境,又指向更为隐秘、也更为总体性的社会控制、文化控制。“在系统之中是不能反抗系统的”,钟鸣的理解多少有点悲剧性,“这很像卡夫卡形容的额,一只笼子去寻找鸟儿,而不是鸟儿逃离笼子”,但他也顺势给出了方案:“或许只有不断的警觉”,才能保证诗人不致被历史惯性吞噬,不致在笼中自我僵毙,让笼子“变得对自己有利”。张枣的做法,如诗中所说——“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依靠不断的自我分化、折射、对话,去闪避抒情自我对系统的配合,发展一种温柔、绵长的理解力。20年后,张枣离世,“通灵者”沦丧,钟鸣在《诗人的着魔与谶》中,又换用另一种表达:“写作究竟近似‘避谶’行为”,以至张枣不得不“病态的跳来跳去”,“逃离命运、旧窠。怎样逃,方式何许,成败如何,评价如何……这些才真正决定着写作的内在性,或内蕴”。[2]
借谈论张枣,钟鸣其实赋予“笼子”,以更深广的内涵。不同于韦伯式的现代理性“铁笼”,供鸟儿歌唱、跳跃的笼子,似乎更为无形,膻腥之余,也可能散发异香。尤其当“大众文化整体覆盖,电子传播攻剽城邑”,“老大哥”也早就从旧体制里退休,摇身变为东方化的“美学上级”,“避谶”式的“跳来跳去”,便不单为了瓦解固有的语言支配,狂欢于后现代式的语言嬉戏,更是为了“系统中的警觉”,于历史晦暗之中保留一点人性洞察,与20世纪之“恶”、与大众传媒与社会运动带来的集体无意识作微弱抵抗。如果“没有真正的反环境和对真正罪恶的侦讯,除了词,还是词”,他甚至认为,白话新诗百年来可以说毫无进步可言。[3]有些遗憾的是,上面两篇文章流布甚广、影响甚大,但文字“弯弯绕”背后的伦理觉悟,似乎没有被太多了解。在我有限视野中,仅有诗人余炀的长文《诗歌界的“南北之分”——钟鸣诗评专论》对此有细致、深入的展开,[4]另外的一些同侪、后辈,更倾向将张枣作为“诗人中的诗人”谈论,在审美层面去把握他的诗艺、他的姿态,对话性的“知音美学”,结合共同体内部的交错回忆,服务于同行之间神秘的连带感。
……而你的声音
追上我的目力所及:“我,
就是你呀!我也漂在这个时辰里。
工地上就要爆破了,我在我这边
鸣这面锣示警。游过来呀,
接住这面锣,它就是你错过了的一切。”
《春秋来信》的这个片段中,“你”“我”各自突围,游泳于共在的“时辰”里,抛接一面响锣,做“无尽的转化”。这个场面很有喜剧感,那面咣咣作响的锣,多少有点“霸道”,张枣好像说过,在他们那一代人中,连温柔也要走极端,是一种“霸道”的温柔。
事实上,张枣生前身后,“跳来跳去”的写法、以及奋力突围之后的“无穷转化”,早已被普遍的信任、乃至效仿,或对接现代、后现代之虚无的可能性原则,或暗合颓废、放逸的传统文人姿态,区别于“启蒙”、“代言”、“经世之想”种种,确立了当代诗的基准线。换言之,“霸道”的随兴挥洒,也意味了“霸道”的自信满满,“反枯燥”、“反系统”已成当代诗界之主要意识形态。在钟鸣笔下,“枯燥”是诗歌的大敌,“反枯燥”也是一桩严峻的事业,因为“枯燥”具有笼子一般的隐蔽性,不是写得逸兴横飞、活色生香,就可以抵挡。20世纪激进文化导致社会心理的普遍粗疏、教条、专断、不求甚解,“‘枯燥’作为中国社会意识形态的主要姿态,孳乳为大众文艺、甚至反叛文学的要害,只在极少数聪慧的诗人那里被繁复地攻击着”。对于一代人的精神底色,钟鸣十分在意,知道缺少内在警觉及人格支撑,“枯燥”会以颠倒的方式、甚至以“反枯燥”的方式延续下来,写作和生活都很难逃离旧窠、很难“避谶”。余炀在他的文章中,也从自己的判断出发,大致列举当下诗界几种新型“枯燥”表现:
张枣的写作,可以说是对当下形形色色“伪道学”的一种挑战,具体到当代语境下的“伪道学”,不仅表现为各种形式的“经世”之思想——或为以诗救世之虚妄,或为缺乏思考的模仿服从,也不仅表现为一种超意识形态的集体狂欢式的大众文学,放弃了批判与警省,还体现为一种忽略了诗歌的现实处境视诗歌为反叛的浪漫主义幻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5]
在这样的环境中,“病态的跳来跳去”,由窥视、折射、进而“无边转化”的写法,会不会自我迷失?没注意新的笼子正从羽毛下面,呼呼地长出来?
上世纪90年代,钟鸣曾提醒诗人不要落入这样的圈套:“他或许能承诺一个诗人摧毁僵死语言的囚笼,但他却不能发现一只笼子又如何更隐蔽地把他装了进去”。在20年后的文章中,他开始检讨老友性格的缺陷——“祖国的诗界风尚一向为‘消极才华’所笼罩,爱丽丝漫游镜中,很难脱身”。钟鸣似乎暗示,张枣探索汉语写作的现代性,却因“诗对现实中精神层面的支配性框架早已解体”,又不得不迷失于文学现代性的幻境之中,误食了有病的水果,问题以生活失序和疾病的方式爆发,最终像所有人那样,“只是选择以何种姿势摔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个“谶”!诗人之离世、“通灵者之沦丧”,则标志了大众传媒时代、电子仿象时代更大范围的全民昏眩,亦即“枯燥乏味的再次降临”。作为笼子中的“鸟”,诗人如要保持持续不断的警觉,在跳来跳去地“避谶”之外,还要在心智上花费一些苦功夫,“盈濡而进,漫漫岁月,不断进行身体和语言的调整跟进”的努力,或许方能攥住“一线生机”。在这个意义上,对知音“诗学”的鼓吹,也就不只为提示文学精英俱乐部的门槛,而同时包含了某种“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时代感受,追问“词的胜利”之外,人性尚有多少收获。
二
拉杂引述钟鸣的张枣论,其实类似开场白,为了引出对一位友人近作的读后感,不是旁人,正是本篇的约稿人。今年4月间,哑石来信说正筹办《诗镌》,这个名字自然让人联想到新诗史上的新月派。在公众的想象中,新月诗人都是一副清风绮月的潇洒模样,脸上涂了雪花膏为布尔乔亚阶层代言,这样的认识实际有误。闻一多、饶孟侃、孙大雨等,也包括多半个徐志摩,反对感伤、尝试土白入诗、热衷戏剧性情境,这些都和当代诗人的趣味不远。年,这伙人在《晨报》副刊上创办《诗镌》,虽然前后不到两个月,却是“ 次一伙人聚集起来诚心诚意的试验作新诗”。他们试验的格律化新诗,不乏轻柔悦耳之声,工稳美丽之形,但主流作风还是盘根错节、用韵谨严,加上诗歌主题的普遍社会化、*治化,《诗镌》时代的作品,不少像披了厚厚的外套,用粗大、火热的针脚(韵脚)缝制。在当下诗坛一派“嘉年华”的氛围中,重新征用“诗镌”之名,是否暗示编者有意调动一种严肃、恳切的新诗传统?
事实上,哑石的写作也给人类似印象:多年来,一直扎紧篱笆,在自己分内“诚心诚意”(也是“正心诚意”)地工作,早已是当代诗西南方向上一座重镇。前几年的组诗“曲苑杂坛”,相当引人瞩目,在蜀地方言的诙谐念叨中,引入北方曲艺的铿锵精神,诗写得锣鼓喧天,将市井琐事与社会*经杂煮乱炖,就像他在诗中说的,天地之间,权且作一张语言的大案板,“精神和肉体,统统剁成了精肉!”(《晦涩诗》)诗人批评家一行的哑石蒋浩合论,对此有非常深透的分析,不仅揭示其与相对性之时代精神的对应,也为“语素关联”或“混搭措辞”一类技术,提供操作手册一般精密说明。[6]读了这篇诗人合论,心下佩服不已,同时又觉得,哑石“荒腔走板的戏谑性”写法,与张枣“病态的跳来跳去”多少有一点接近,技巧难度超 ,但将世俗生活无尽转化到语言中,这大致仍属于当代诗的“规定动作”。
最近,偶然读到了他年的一批诗,包括《伺奉》、《小心来路》、《喜鹊的眼睛》、《丙申猴年春分午后,与妻漫游温江近郊赏油菜花》、《恍惚的 》、《早高峰》等,整体的感觉稍有不同,在漂亮完成“规定动作”之余,作者似乎还另有主张。因为没时间系统阅读、比较,这个印象不一定准确,但当时个人的会心及惊喜,是肯定的。这组诗依旧开阖自如,但跳荡的、神经质的“碎碎念”语风,似乎得到了主动的抑制,向语言“无尽的转化”的速度也慢下来,句群回落到一个更为常识性的世界中,比较近距离地观察、体贴。但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风格调整,而是包含一种文学意识上的摸索、分辨:
去寒风管制的谁谁谁坟头,
献上一株红山茶,如在
晨雾的梦里但其实不是梦里,
她叫林昭,还是叫萧红,
取决弯腰时不同角度的唏嘘;
——《伺奉》
在诗人无法作为思想家、先知出场,为大众启蒙、疗救、代表良知的时代,“花费相当多的精力”,调节自身和文学的关系,在钟鸣看来,是当代诗“主体和意义最深刻的一种关系”。《伺奉》一诗或者也可如是观。诗人在词语的星空之下劳作、写字,同时又“乘坐校车/往返于两个山雀型校区”之间,但两个过程不是总可以相互转化。校车在山道上慢性,诗人在句子里用典,上引一小节,暗中对话于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多年前臧棣曾有《一首伟大的诗究竟可以有多短》一文,借这首四行小诗,阐发远大的新诗理念。读到这几行,这些新旧火焰自然会掠过面颊,但“默念修辞/也抵消不掉车行崎岖的事实”,哑石似乎强调存在某种无法抵消、也无法被转化的现实感。这并不是多么新鲜的主题,包括对造作文学自我的善意揶揄,更重要的,是后面说给中国的帕斯捷尔纳克们的一句:
……“墨水,
哦,墨水,足以用来哭泣!”
事实是解决问题本身将成为
问题……
在笼子中,“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这是当代诗歌普遍的精神境遇,问题在于,“突围”本身已是时代疾病的一部分。这首带有“元诗”行为的作品,没有像一般同类文字,沉浸于对语言与存在关系的感伤冥思,而是将听诊器伸进文学生活的内部,探问“词”对“人性”可能的遮蔽、简化、放纵,“祛魅”由是连带了一点较真的严肃:现实的杂碎中还能剩下一点什么、一点不能抵消、不能转化的东西,浇筑脆弱的自我模具(“精巧如水母的微醺”)。这首平实风趣的诗中,我们能感觉到:当代诗的警觉器官,又一次打开了。
当然,“病态的跳来跳去”时间久了,总会露出点疲态,相对于“无尽的转化”,要求回到日常、回到现实,要求某种美学及伦理上的凝定感,是近年来诗人群落中一种常见心态。哑石的写作同样取径世俗,同样有回归“安稳”的迹象,可他的“警觉”表现在,世俗生活尚不是一个可以自明的领域,不能简单依靠“俗”与“圣”的反差与混杂彰显自身。毋宁说,尘世中的诸般“化现”,仍在我们现有的知识、情感、认知方式之外,其中的喜悦、难处抑或隐衷,并不那么容易被说清。这正如诗里写到的杜甫的不容易:
他的忧喜,比神所忧喜的,具体多了,
但也可能更严峻。现在看来,
修水筒,树鸡栅,写诗,为诗立规矩,
确实是他杜家的事,旁边真能
插上手的,并不多。……
——《水明楼》
哑石知道这项工作的严峻性以及趣味性,作为一项非规定的“自选动作”,现当代诗的操作手册也没提供太多指南,所以才要耐下心来,耐心刻画场景、人物,尽量画痕清浅又不失层次,因为“雨过新痕,我们都懂得折磨的小分寸”。在一个“主要看气质”的时代(诗歌界也是如此,上进诗人比赛谁的侧影更“策兰”一点),哑石这样的作者,好像更愿意邋遢一些,只要内心的丘壑在,写诗不妨像趿拉着拖鞋,行走市井之间,不期然却走出一种新节奏:“爱民主、爱自由、爱缓慢的春笋”。(《插花艺术》)不同于“曲苑杂坛”里“咙咚咙咚呛”的鼓点,这样的节奏散漫、正派,“施施然”,给出了当代诗中久违的人物感,以及根本就欠缺的社区性。在《喜鹊的眼睛》中,哑石像一个调研员带着我们走进一户单亲家庭,让我们看到“这么个人”,访问她的履历和现状:钢铁企业即将失业的职工、天天为儿子操心煮饭的母亲,诗人开始考虑能为“这么个人”做点什么:
可以说,她能向社会输出的技能,
别人赠与她的,都相当陈旧。昨晚,
她看电视剧,上床前,进厨房,
从冰箱里拿出一捆竹笋,可能
被防腐剂泡过,现在该放进清水里……
如此聚焦一个人物,堆砌细节,却没有一丝的叙事性沉闷,哑石构造了一个透视性的、可感的场景,仿佛能让我们闻到“一捆竹笋”的湿润清芬,但“她能向社会输出的技能,/别人赠与她的,都相当陈旧”,我感觉是极其沉痛的一句,其中的社会感知不只萦绕特定的阶层,这首诗的作者和读者,或许同样深陷其中。
我想诗人的警觉,让他绝无消费底层的意识和潜意识,“这么个人”其实也是许多个人,也包括你我在内,无论在私人及公共生活的变动中,还是在语言中,多数情况下是无法与时俱进的,也是不能被转化的。虽然“这么个人”,“对离了婚跑销售的/前夫不太在意,,对疯川普能否/当选美国总统更不感兴趣”,独自面对“似是而非”的困窘,但这其中的反讽需要玩味。“不太在意”、“不感兴趣”,恰恰暗示“这么个人”其实也在历史变轨的巨轮之下,为她不在意、不明了的力量左右,她的困窘、她的似水流年,深深嵌入30年来“变轨”所形成的*经、文教结构之中,正像看不见的笼子,长在了鸟儿的羽毛之下。因而,与其说这是一首社会关怀的诗,不如说是一首充满社会理解力的诗。诗“能为这么个人”、能为同样嵌入各类纵横结构而不自知的我们,做点什么呢?
“装上喜鹊的眼睛”吗?给出一种诗意关照的方法,漾起内心隐秘的波澜,扫描并破解“一片粼粼波光呢”?这其中存在矛盾,明知“解决问题其实已经成了问题本身”,墨水的哭泣换不来什么,在诗中怎能轻言救赎、豁免,安顿身心?诗或许是一只喜鹊的眼睛,清冽细长,能兴味盎然地捕捉、曲折入微来揭示。那换个角度看,“这么个人”的出场,也让诗不得不戴上一幅眼镜:“这么个人”就呆在那儿,不被转化,也无法跟进,卡在私生活与公共历史的缝隙里,却能联动霞光与国际,方法提供了一个机缘,让笼子里的诗和人反观自身,警觉不已。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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