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录伟大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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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伟大的孤独

作者:[美]克莉丝汀·汉娜

一九七四

第1章

春季,暴雨随狂风横扫,屋顶发出震动声响,娇弱的花朵惨遭蹂躏。雨水渗透进微小缝隙,就连最坚固的地基也不堪侵蚀。几个世代以来不动如山的土地崩落,大块泥土有如煤渣,堆在下方的道路上,房屋、汽车、游泳池一并遭殃。树木倒下,压坏供电线路造成停电。河水泛滥,冲毁庭院,损坏家园。水面上升,大雨不停,原本相亲相爱的人叫骂、争吵。

在这种天空灰暗的阴沉季节,西雅图市市民通常会抱怨天气,但今年不一样。

在这种危机四伏、乱象丛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很紧张,而像蕾妮这样的少女——找不到归属感的边缘人,留着中分长直发的女生,没有朋友一起上下学的女生——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大雨冲走他们的声音,淹没泥泞的草坪,一条条小河流过龟裂的水泥车道。

四年前,爸爸终于回家了,但蕾妮几乎认不得他。原本英俊爱笑的爸爸,性格变得阴晴不定,脾气暴躁,难以亲近。社区里的一切似乎都惹他讨厌,于是他们搬家,然后又搬家,再搬家,但什么都不合他的意。

不过有时候,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蕾妮会觉得恐惧不安,她觉得家人仿佛站在无底断崖边,地面随时会陷落,就像那些盖在西雅图脆弱山丘上的房子,土地吸饱雨水之后崩塌,房屋也随之滑落。

* * *

他像平常一样穿着磨损的*装外套,搭配褪色破洞的李维斯牛仔裤。他弯腰驼背往前靠,两只手肘放在大腿上。他的黑色长发凌乱纠结,脏兮兮的脚上没穿鞋。即使姿态颓丧、神情疲惫,他依然像电影明星一样帅。大家都这么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快被压烂的骆驼牌香烟。他点起一支,她吸进那辛辣的熟悉气味。

* * *

爸爸走进家门,脸上的笑容让人很难不报以微笑。他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被放大了,在天花板低矮的厨房里太过巨大,在满是水渍的灰色墙壁间显得太过鲜活。

蕾妮听到他低声说「对不起,原谅我」,也看到妈妈眼中的爱意。破损、绝望、恐惧、失忆的爱,每过十五分钟就重新燃起信心的那种爱。

蕾妮注意到他在发抖。他的衬衫袖子卷起来,她看到从他手腕延伸到手肘的烫伤疤痕,凹凸不平,皱缩变形,那块白中泛紫的皮肤永远晒不黑。蕾妮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道疤——他从来不说,她也从来不问——但一定是俘虏他的敌*弄的。她猜得出来。他的背上也有这种疤,把皮肤扯成皱皱的螺旋状。

爸爸想要新的开始。

他需要。

而妈妈需要他快乐。

于是他们一定会尝试这个新的办法,去这个新的地方,希望能解决所有问题。他们会去,全家一起去,奔向阿拉斯加寻找全新的梦想。蕾妮会听从爸爸妈妈的意思,并且表现出良好的态度。她将再次成为转学生。因为这就是爱。

第2章

蕾妮被雷声吵醒。她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象窗户下面长出蘑菇,烂泥中冒出有*的菇伞,闪耀着诱人的光芒。昨晚午夜过后很久,她还没睡,忙着阅读关于阿拉斯加的资料,那片土地广大而险恶。那个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令她神往。阿拉斯加被称作「 的疆界」,似乎和她的爸爸很像,太过激烈,太过豪爽,有点儿危险。

晨光将眼前的事物染上珍珠光泽,她听见某处传来音乐——收音机播放的歌曲,声音很小。「欲罢不能的感觉。」她掀起被单下床。她走到厨房,看到妈妈站在炉台前抽烟。在灯光下,她让人感觉很虚幻,白金色的像羽毛一样蓬松自然的发型因为刚睡醒而乱糟糟的,蓝灰色烟雾笼罩着她的脸。她身上的白色坦克背心因为洗太多次而变得松垮,挂在她纤瘦的身体上,桃红色内裤的腰围失去弹性。她的喉咙底端有块紫色淤血,莫名美丽,形状有点儿像爆炸的星星,衬托出她细致的五官。

「我们不睡。」妈妈常说这句话。你和我。她们母女之间时常交流,互相安慰,仿佛彼此相似能够增进她们之间的感情。确实,自从爸爸从战场上回来之后,妈妈经常失眠。蕾妮夜里醒来,总会看到妈妈在屋里游荡,轻薄透明的睡袍敞开,没有化妆的脸庞失去色彩,显得苍白脆弱,前额因为担忧而长出皱纹。她会在黑暗中低声自语,说些蕾妮听不清楚的话。

妈妈跟着唱,蕾妮也加入。在那美好的几分钟,她们做着非常平凡的事,开车沿着五号州际公路前往西雅图市中心,每次前面一有车挡路,妈妈就变换车道,握方向盘的手上夹着一支烟,每次转弯,烟灰就飘落。

妈妈把车停在一栋大房子前面,灰色粗石建筑,窗户是菱形的。房子坐落在一小片高起的地上,草坪修剪完美,四周以精心维护的花圃作为界线。草坪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过来。」妈妈从皮包里拿出梳子。她把蕾妮拉过去,凶狠地梳整那头红铜色长发,好像和蕾妮有仇一样。「啊!」蕾妮痛呼。妈妈将蕾妮的头发绑成两条麻花辫,从蕾妮的脑袋两边翘起,看起来活像水龙头。蕾妮的头发本来就很乱、很难整理,妈妈竟然把她弄得更丑了。

不久之后,蕾妮的外婆打开门。她穿着茄紫色的保守洋装,腰间系着窄版腰带,脖子上戴着三股珍珠项链,这身打扮就算去跟州长吃饭也不嫌寒酸。她的栗色头发盘起,而且上了很多胶,感觉很像圣诞果干面包。她瞪大上了浓妆的眼睛。「珂拉琳。」她低声说,上前敞开怀抱。她的南方口音很悦耳,妈妈偶尔也会像这样说话,感觉像在唱歌。

外婆退回阴影里。她带她们穿过门口的短通道,屋里有很多房间、很多门,一道楼梯蜿蜒通往阴暗的二楼。感觉这栋房子应该属于古老的年代——女人穿马甲、男人戴高帽的时期。

外婆带她们去封闭式后门廊,那里有弧形窗户、大型落地窗,到处摆满植物盆栽。家具全都是白色柳条编织成的。外婆让蕾妮坐在可以欣赏外面花园的小桌旁。

外婆带妈妈走向窗边的白色铁桌。旁边的金色鸟笼里,一对白色小鸟互相叽叽叫。蕾妮觉得它们一定很伤心,因为不能飞。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鸟儿拍翅的声音,一只鸟咕咕叫。

仿佛一阵冷风吹过。蕾妮确信昂贵的透明窗帘掀动了,但所有窗户都关着。

* * *

回家的路上,妈妈不停地抽烟,一支又一支。她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声,完全无法交谈。其实这样也好,虽然蕾妮有很多问题,但不知从何问起。今天,她一窥藏在表象下的另一个世界,诱人的 露出地面,传出零零碎碎的信息。妈妈很少告诉蕾妮她认识爸爸之前的生活。他们一起私奔,凭着真爱对抗世界的故事,动人又浪漫。妈妈高中辍学,从此「以爱为生」。他们总是这么描述那段童话故事。现在蕾妮发现,所有童话故事都有森林、黑暗、伤心、逃家的女孩,这个也不例外。有人犯了错……是什么错呢?

蕾妮没想到妈妈会下这种命令,她感到很困惑。离开烟雾弥漫的车子,她跟着妈妈走过前院泥泞的草地,一踩就发出咕叽声。她们经过大众汽车大小的杜松树丛,树上的枝丫乱糟糟地彼此攀爬,往大门延伸。

第3章

她眨眨眼睛醒来, 眼只看到沾满薯片碎末的腿。她旁边的旧报纸上堆满了零食包装。她心爱的平装版《魔戒再现》像帐篷一样翻开立起,单薄的*色书页敞开,放在她的社会科课本上。她最珍贵的拍立得相机挂在脖子上。

这趟北上的旅程非常神奇,大部分的时间都开在加拿大的一号国道上,地面大多没有铺柏油。这是他们全家 次真正出游,白天在灿烂阳光下开车,晚上在汹涌河流或宁静小溪旁露营。在崎岖的高山影子下,全家人聚在火堆旁,述说着梦想与未来,而实现的日子一天天接近。他们的晚餐是烤热狗,甜点则是饼干夹烤棉花糖和巧克力。他们分享故事,想象抵达旅程尽头时会找到怎样的梦。蕾妮 次看到爸妈这么开心,尤其是爸爸。他大笑,微笑,开玩笑,承诺要摘月亮给她们。他变回记忆中参战前的爸爸。妈妈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

阳光透过满是蚊子尸体的肮脏窗户照进来。蕾妮爬过没卷好的松软睡袋堆,打开侧门。车身上贴着一张「去阿拉斯加*一把」的海报,四边用灰色强力胶带固定,纸张在冷风中掀动。

蕾妮研究过很多图片,读过很多文章和书籍,但依然没有做好准备。阿拉斯加狂野壮阔的美令她惊讶不已。感觉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广袤的大地很神奇,举世无双的地形景色,雪白高山耸立地平线,山里有无数冰河,如刀尖般的山峰插入碧蓝如矢车菊花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喀什马克湾在阳光下仿佛一大片被捶打过的纯银,波浪反射阳光,拍打着灰色沙岸。海湾边点缀着船只。空气带着咸味,满是大海的气息。水鸟迎风飘浮,轻轻松松地落下又升起。

妈妈来到蕾妮身边。她穿着低腰喇叭裤和领口镶蕾丝的坦克背心,脸色苍白,发色金*,仿佛是以此处的清凉色调做成的天使雕像,降临在等候已久的海岸上。就连她的笑声也很适合这里,有如挂在店铺前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清凉的微风让她的上衣紧贴在没穿胸罩的胸前。「宝贝女儿,你觉得怎样?这个镇比我想象中的好。」

闪耀的银白海湾绵延好几千米,直到远方的雪白山区。海浪冲上岸又退回,发出沙沙声。四周所有人都在享乐,丢飞盘跟狗玩,在沙地上堆篝火,将轻艇推进海中。这里的世界太巨大,人类交谈的声音显得渺小短暂。

在沙嘴尽头的一家小餐厅,他们围在野餐桌旁吃现捞的*金蟹。白色蟹肉浸在融化的奶油里,蕾妮爱上那鲜甜带咸的滋味。海鸥对他们呱呱叫,吵着要薯条和法国面包。

码头上挤满了人,大部分的男人留着长发和大胡子,头戴卡车帽,身穿格纹法兰绒衬衫和蓬蓬的羽绒背心,脏兮兮的牛仔裤塞进棕色橡胶雨靴里。也有几个大学生年纪的嬉皮士,他们特征明显,每个都扛着大背包,穿扎染上衣和凉鞋。

渡轮转向,慢吞吞绕过一小块隆起的翠绿土地。

渡轮靠港,他们开车下船,驶上一条宽敞的泥土路。两旁的树木很浓密。山丘顶端矗立着一栋白色木板教堂,蓝色圆顶钟塔亟须整修,顶端立着俄国东正教十字架,比普通十字架多了一条歪斜的横木。教堂旁边有座用刺木桩围起的墓园,几座坟墓立着木制十字架墓碑。

蕾妮呆望着外面,老旧的木栈道上有几间破破烂烂、歪歪斜斜、油漆剥落的建筑连成一排。这个镇建立在架高的木桩上,下面是一片泥滩。泥滩过去有一个码头,停满了渔船。主要道路没有铺柏油。整个镇的范围只有一个街区。

* * *

他们摇摇晃晃开上一条感觉不太保险的拱桥,下面的河水像蓝水晶。过了桥先看到一片泥泞的沼泽地,长着一丛丛*色和粉红色花朵,然后是一个简易机场,里面绑着四架老旧的小飞机。

过了简易机场,卵石路变成泥土和岩石。道路两旁树木茂密。泥浆和蚊子拍打风挡玻璃。路上的坑洞大如水池,老旧的面包车摇摇晃晃,发出哐啷声。每次他们被甩出座位,爸爸就会说:「真要命。」一路上没有房屋,没有半点儿文明的迹象,终于他们经过一条车道,堆满生锈的废弃物和破烂旧车。门牌上手写着「博梭」两个字。

接下来路况变得更恶劣、更凹凸不平。路上有大理石、倒落的树、泥水坑。道路两旁长满乱七八糟的野草,荆棘灌木和树木挡住视野,什么都看不到。远方矗立着依然白头的山峰。

她让他把背包放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像只壳太大的乌龟,万一摔倒,她 无法自行站起来。她以夸张的动作小心侧身行走,爸爸帮妈妈扛起背包。

他们走进阴暗的树丛中,沿着狭窄蜿蜒的道路前进。四周传来波涛汹涌的声音。他们继续往前走,海浪的声音变小,陆地变宽,有更多树、更多土地,也更加阴暗。

树木挤在一起争抢空间,让小径变得阴森幽暗。朦胧的阳光从叶片间落下。他们往前走,光线的颜色与质感随之改变。长满苔藓的地面很松软,感觉像走在棉花糖上。不久之后,蕾妮发现脚踝陷在阴影中,仿佛是黑夜升起,而不是太阳落下,仿佛黑暗是这里的自然状态。

在这傍晚时分,光线的色彩非常神奇。青草与大海仿佛从内部发光,感觉像神话故事中的魔幻国度。她 次看到如此鲜活的色彩。海浪卷上卵石海滩,留下闪耀光泽。海的对岸,高山底端是一片浓郁深沉的紫色,顶端则是一片雪白。

第4章

夜晚依旧没有降临。天空只是变成很深的粉紫色。蕾妮望着舞动的橘红火焰,往天空喷出火星,木柴发出爆裂声,她的爸爸妈妈坐在对面。他们窝在一起,妈妈依偎在爸爸的肩头沉睡,爸爸一只手亲密地放在她的大腿上,两人一起披着一条羊毛毯。蕾妮拍下他们的照片。

* * *

* * *

* * *

妈妈在厨房,站在露营炉前,将燕麦倒进装满热水的凹陷银色锅子里。培根在黑色铸铁锅里煎得嗞嗞作响,不时爆油,他们发现有几个这样的锅子挂在简陋厨房的墙上。

蕾妮不情愿地走向门口,穿上厚底靴,走到外面碧蓝的天空下。色彩太鲜艳,整个世界让人感觉不像真的:空地上青草和野花随风摇曳,之字形灰色阶梯通往青玉色调的大海,波浪起伏拍打卵石海岸。远方,深蓝的大海来回冲刷陡峭的绿色大地,不可思议的壮丽峡湾,不知多少年前由冰河雕塑而成。她想回去拿拍立得拍摄庭院,她已经拍很多张了,而且她已经发现必须节省底片才行。在这里要买底片绝不容易。

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子,用袖子包住手指,坐下时视线远离那个洞。她的眼前有扇窗,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嶙峋黑色岩石的景色。海水冲刷、纠缠着一棵只剩下树干的大树。

蕾妮拨开窗帘,透过脏兮兮的车窗往外看。灰尘让景色变得雾茫茫,世界让人感觉有点儿超现实。不过她看得出外面是一片很深的树林,车子在崎岖的地面上爬坡。好几千米的路程,除了树木和土堆,什么都没有。路边偶尔会出现被遗弃在草丛中生了锈的车辆,在阴暗处看来,铁锈的颜色像血。

车子开进一片宽敞低矮的泥泞土地,零星长着几丛*色杂草。原野边缘矗立着三栋房子。呃,其实只能算是棚屋,感觉好像是用手边现成的东西——夹板、波纹塑胶、剥除树皮的原木随便搭建的。一辆没有车轮的校车陷在深深的烂泥里,车窗装了窗帘。几条瘦巴巴的狗被拴住,它们将链子扯到最紧,在很丑的狗屋前咆哮狂吠。几个 正在烧东西,冒出燃烧橡胶的恶臭气味。左手边远处有一个射击场,几捆稻草上贴了练习射箭用的靶。

蕾妮跟着下车。她踏进烂泥里,听到靴子被吸进去的声音。

蕾妮差点儿在门口绊倒,不得不强迫自己走进阴暗狭小的屋内,里面飘着体臭和霉味。墙壁旁边堆满各种物资,食物、加仑装的水、几箱啤酒、几箱罐头、堆成小山的睡袋。一面墙摆满武器。装满枪支刀械的箱子随意摆放。窗台上堆满了一层层的弹药。墙上的钩子挂着老式十字弓和流星锤。

蕾妮露出踌躇的笑容。瑟玛的丈夫泰德,一双小眼睛直直盯着她。

第5章

无尽的白天打乱蕾妮的生物钟,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和宇宙脱节了,仿佛在阿拉斯加连 可靠的时间也不一样了。她睡觉时是白天,起床时还是白天。

小屋的门打开,一股冷风吹进来。爸爸拎着两只绿头鸭进来,断掉的脖子松垂,鸭嘴拍打着他的大腿。他把枪放回门边的架子上,将猎物放在水槽边的流理台上。这件事蕾妮到现在还无法习惯——在厨房地板上铺塑料布宰杀动物。

里面有一条橘黑线条的喇叭裤、一件毛茸茸的象牙白渔夫风织花毛衣,那件毛衣应该原本是男装尺寸,但是缩水了。

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坐落在小镇后方一块长满杂草的空地上。后面有一片**绿绿的沼泽,一条河呈斜斜的S字形穿过高草。校舍是一栋以剥皮原木搭建的A字结构的简易建筑,金属屋顶斜度很大。

教室前方,一位原住民女性站在大桌子后,面向门口。她看上去十分坚毅,肩膀很宽,一双大手好像非常能干,黑色长发编成两条松松的麻花辫,脸庞的颜色像咖啡牛奶。她的下唇到下巴的位置有线条刺青,很像那种叫作条形码的新玩意儿。她下身穿着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裤管塞进橡胶靴里,上身则是男装法兰绒衬衫搭配麂皮流苏背心。

她努力告诉自己他没有别的意思。但当迈修看着她,她感觉可能的未来在展开——虽然听起来疯狂又愚蠢。她想着我们可以做朋友,不是一起坐校车、吃午餐的那种泛泛之交。

* * *

* * *

爸爸缓缓开进去。车道呈平缓的S形(长满苔藓的地上压出两条胎痕,被压扁的青草如缎带蜿蜒,路面凹凸不平),两旁长着细瘦的云杉,树干是黑色的。左手边有些地方树丛比较稀疏,蕾妮看到远处有一抹碧蓝,但是直到车子开进空地,蕾妮才看清景色。

妈妈穿着紧身裤,一头金发在海风中飘扬,蕾妮纳闷妈妈知不知道她有多美。她的美有如歌唱家的声音般清澈完美,却像开在北国的兰花一样与此地格格不入。

妈妈跟着沃克先生,以她独有的方式摇曳生姿,轻盈翩然,仿佛脚不沾地。她的臀部跟随音乐节奏摇摆。她以若有似无的动作轻触他的手臂。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一次也没有。

「我也没有。来吧。」他走进左手边的树丛里。他们沿着一条泥泞的小径往下走,经过几处露出地面的岩石。他带她走到一小块空地,地上长着厚厚的苔藓,透过云杉的缝隙能够看到派对现场。这里距离海滩大约四点五米,但感觉像是另一个宇宙。在那里,大人欢笑、谈天、奏乐,幼童在石滩上翻找完整的贝壳,艾索独自在旁边用刀刺腐朽的树干。

第6章

他低头望着在颤抖的手中跳动的钉子。他的脸色像羊皮纸一样惨白,眼袋颜色很深,眼睛好像淤血了。「昨天晚上我喝太多,所以没睡好。」

蕾妮爬下梯子,跳到地上,装钉子的福爵牌咖啡罐随着动作哐当作响。

* * *

* * *

她强迫自己专注。海浪拍岸、乌鸦啼叫、风吹树林,所有声音全部消失,她强烈的心跳让一切归于寂静。

世界集中缩小成一个圆,一开始很模糊,双重影像。她闭起另一只眼睛。

第7章

* * *

蕾妮一秒钟也没有浪费,冲回家拿东西(以免妈妈改变心意)。她从厨房的冰桶里拿出细长的好时巧克力棒,然后抓起披在沙发椅背上的毛毯。她把毯子当披风裹在身上,跑下摇摇晃晃的阶梯,走向那片被海水冲刷的灰色的弯弯石滩,这是他们家的私人海滩。左手边有几个黑暗神秘的石窟,数世纪以来海水侵蚀出的杰作。

* * *

漫长的夏日渐渐过去,蕾妮的焦虑也慢慢平息。阿拉斯加的夏季无比神奇。在无尽的阳光下,很难去烦恼黑暗的未来。源源不绝的日照,白天长达十八个小时,短暂天黑之后又开始新的一天。

派对有如雨后春笋。有人带来装满鲑鱼的冰桶、一箱啤酒,用业余无线电呼叫其他人来同乐。小船载着捕鱼的人靠岸,水上飞机停泊海湾。一转眼,大家就在某处海滩上围着篝火,谈天说笑饮酒,狂欢到午夜还不罢休。

* * *

妈妈进来站在蕾妮身边。屋外夜色降临,满月洒落蓝白色光芒,照亮所有东西。深蓝丝绒般的天空中缀满点点繁星,散发出椭圆形光晕。银河在天际抹上一道白。北方的夜晚,天空大得不可思议。相较之下,地面的世界显得渺小无比,只是一点儿火光,只是月光映在碎浪上的一道白色扭曲倒影。

* * *

爸爸大步从瑟玛与泰德面前走过,对克莱德微笑,经过时用力拍拍他的背。爸爸走上门廊,站在狂厄尔身边。与矮小的老人相较之下,他显得高大精瘦,丰盈黑发搭配浓密的黑色八字胡,超级帅气。

第8章

气候变得难以预测,下雨变下雪,然后变回下雨。现在天空仿佛漏水了,雨水夹杂着冰雪,非常寒冷。雨水积成洼,如小河般流窜,结冰之后形成一大片点缀杂草的泥泞冰块。恶劣的气候让状况变得更难挨。蕾妮必须在泥泞中做家事。喂完羊和鸡之后,她拎着两只水桶跋涉到屋后的树林。棉白杨变得光秃秃的,秋季的时候叶子落光,只剩下裸露的骨架伸长了手想互相接触。有心跳的动物都找地方窝着躲避冰雨。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敲打,弯腰拎起装满水的两只桶。金属把手陷进戴着手套的手中。

冰雨变成雪,百万片小雪花刺痛她的脸颊与前额。

头灯照亮前方倒在地上的树木。她用力喘着气跨过去,听见树皮和牛仔裤摩擦的声音。她继续往前走,上坡、下坡,绕过一处浓密黑暗的树林。前方终于出现亮光。

接近小屋时,黑夜稍微变淡一点儿。她在黑暗中看到深灰色的轮廓:穿透屋顶的暖炉烟囱,屋侧的一扇窗户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空气中有烧木柴的烟味,仿佛在欢迎她回家。蕾妮快步绕到小屋旁边,掀起随便拼凑的盖子,将水倒进水缸。水倒下去落在缸中的短短几秒,蕾妮判断出里面的水量大约为四分之三。

* * *

寒冬笼罩阿拉斯加,壮丽景色消失,只剩小屋里的天地。上午十点十五分太阳才升起,放学之后十五分钟便又落下。白天不到六个小时。雪下个不停,天地万物变得白茫茫的。雪吹落成堆,在窗玻璃上结成蕾丝图案,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只能看着彼此。在短暂的白天,天空一片灰蒙蒙。有些日子昏暗到只像是光的回忆,根本没有亮的感觉。狂风席卷大地,发出凄厉的呼啸。柳兰冻结,像是立在雪地中的精致冰雕。因为气温太低,所有东西都出了问题——车门打不开、窗玻璃冻裂、汽车引擎无法发动。业余无线电整天都有人在警告气候即将恶化,报告又有哪些人冻死,在阿拉斯加冻死人很平常,就像睫毛结冰一样。人们因为最微小的错误而赔上性命:车钥匙掉进河里、汽车没油、雪地机动车抛锚、转弯太急。蕾妮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会有人给她警告。冬天才刚开始,但感觉已经像是过了无尽的时间。海岸结冰封锁,贝壳与石头蒙上冰霜,整片海滩有如亮片领子。风呼啸着吹过开垦园,整个冬天没有停过,雪白大地瞬息万变。树木面对寒风只能弯腰,动物筑窝、钻洞躲藏。人类也差不多,在酷寒中缩起身体,格外小心。

* * *

她叹息着在漆黑中穿衣服。阿拉斯加冬季的 个月,她已经学会模仿那些住在海床上的磷光无脊椎动物,它们的生活无法接触光线、色彩,只好自己努力发亮。无尽的雪夜有如一道帘幕落在世界上。

黎明前的世界寂静黑暗。没有风,没有树枝摇动的声音,只有下个不停的白雪,到处一片雪白。蕾妮在雪中跋涉走向畜栏。山羊挤在一起,看到她就开始咩咩叫,互相撞来撞去。她扔给它们一团干草,然后去喂鸡, 打破水槽结的冰。

开上大马路之后,爸爸往右转,往镇上的方向开去,但还没到简易机场,他左转驶入通往废弃铬矿场的路。车子在堆得很硬的雪地上开了好几千米,路连续呈之字形蜿蜒,好像要开进山腰里。到了高山上的森林深处,他猛踩刹车把车停住,然后给她们一人一个头灯、一把 ,然后扛起背包打开车门。

蕾妮非常累,只顾着往前走,缩起下巴、驼着背,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她能够看到自己的脚、靴子、雪鞋。一开始只有灰色的微光,感觉不太真实,从雪地上隐约泛起变得更微弱,接着黎明破晓,像鲑鱼肉一样粉红的光,温润地渐渐移动。

爸爸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将心脏放进口中,强迫嘴唇合上。她立刻反胃。心脏黏黏滑滑,一咬下去立刻在嘴里爆开,鲜血与泪水混合出浓浓的金属味,她感觉血液从一侧嘴角流出。

* * *

* * *

周围的树木变多,世界更加紧密,缩到最小。气温突然降低,一股寒意来袭。雪停了,云散去飘走,留下满是星光的深蓝天空。凸月洒落光芒,照亮雪地。结成硬壳的雪倒映着星光,柔和银芒让世界发光。

第9章

* * *

蕾妮确切感觉到每一毫秒日光消失,像槌子打在骨头上一样剧烈。她想象爸爸听得到,每一秒消失的声音,像石墙上滚落的石块,落入幽暗混浊的水中。

他发出尖锐哀恸的凄厉哭号,在原木墙之间回荡。他蹒跚着后退,拉开距离。他看着妈妈许久,绝望的眼神中充满忧伤与憎恨,然后冲出小屋,用力摔门。

* * *

蕾妮听出妈妈快哭出来了,这样的感觉更糟,仿佛她的泪水加以灌溉,让这样的丑恶成长茁壮。蕾妮将妈妈拥进怀中紧紧抱住,抚摩她的背,妈妈也曾经无数次这样安慰蕾妮。

第10章

她说出了最悲哀的实话。妈妈太爱他,无法离开他。即使她的脸淤血红肿,她依然爱他。或许她一直以来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或许没有了他,她真的不会呼吸;或许没有了他的爱慕,她真的会像少了阳光的花朵一样枯萎。

* * *

亚克力玻璃外的世界是她不曾见过的壮丽美景——蓝、黑、白、紫。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阿拉斯加的地质史展现在她眼前。她看到这片大地出生时的狂暴——里道特火山和奥古斯丁火山爆发;山峰从大海中隆起,然后由夹带岩石的蓝色冰河磨平,移动的寒冰河流雕塑出峡湾。她看到荷马夹在两座砂岩峭壁间——白雪覆盖的原野、伸入海湾的沙嘴。冰河塑造出这片地景,切割、碾压,挖出深深海湾,留下两旁的高山。

飞机降低,滑翔着接近一片小海湾。白雪覆盖一切,变成冰之后受海水冲刷,在海滩上形成一片片晶莹。水上飞机转向,然后侧倾转弯,重新拉高飞过一片雪白树林。她看到一头巨大的公麋鹿走向海湾。

岸边冰后方的大海是一片惊艳的水蓝,蕾妮想象加勒比海应该就是这种颜色,积雪的海岸上点缀着覆盖白雪的黑色岩石。白头山峰强势逼近。蕾妮看见山地高处,在难以攀爬的陡峭山腰上有几个象牙色小点,那是雪羊。她从口袋里拿出宝贵的 一卷底片。

* * *

银白月光洒落前院,虽然微弱暗淡,但足以让她们看见外面的情景。光照在雪地上,照亮银色毛皮、*色眼睛、白色獠牙。狼群朝羊栏移动。

* * *

世界一片白上加白,白雪纷飞,笼罩大地,万籁俱寂。

第11章

蕾妮非常紧张,感觉像绑在木桩上的绳索,被风不停拉扯。绳索虽然极力抵抗,但非常勉强,逐渐滑脱。倘若绳索绑得不够牢,很可能会松开被吹走,甚至连木桩也会被狂风拔起。

* * *

妈妈开始静静地哭泣,她总是这样,以为不出声,蕾妮就不会知道。车子开进树林,她不停地看后视镜,抹去泪水。在车头灯的照耀下,道路不断变化,转来转去,这条路并非直直穿过树林,而是蜿蜒绕过去。终于到了大马路,风势非常强劲,刮搔抓挠车身。来到没有树的地方,妈妈小心地控制油门,尽可能在积雪的路上保持平稳。

蕾妮伸手拿起哐当作响的沉重避难包,翻找头灯。她戴好之后点亮。光线太*,感觉很不真实。妈妈的样子很吓人,满是淤血的脸惨白如蜡,在光影交错中感觉像融化了。

玻璃出现一片网状裂痕下垂,撑住一秒,然后啪的一声破掉。大量的雪进入车内,覆盖她们。

风狂吹,想把蕾妮推倒。四周的树木颤抖、弯折、断裂。树枝从她身边飞过,刮着掀起的泥土。一根树枝用力打中她的侧身,差点儿害她摔倒。

风势突然减弱,她深吸一口气,留下近乎完美的寂静,只剩下树木的窸窣声与她凌乱的呼吸声,以及远方波浪拍打冰冻海岸的声音。

* * *

他们被困住了,自然环境和财务匮乏让他们无法脱身,但 的枷锁是这份病态扭曲的爱,将她的爸爸妈妈紧紧绑在一起。

* * *

一九七八

第12章

她驶过路堤,绕过树木和结冰的河流,有时候她会在雪地机动车上飞起来,打滑失控;有时候她会因为欢喜和害怕而尖叫。在这里,她彻底畅快自在。

越往高处去,树木逐渐变得稀疏、矮小、瘦弱。她开始看到嶙峋峭壁,露出地面的花岗岩覆盖着白雪。

* * *

过去四年,她变得像阿拉斯加的所有东西一样:野性不羁。她的头发长度几乎到腰(她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剪),颜色变成很深的红木色调。婴儿肥的少女脸蛋变瘦,轮廓分明,雀斑消失,乳白肌肤衬出一双水蓝眼眸。

蕾妮将雪地机动车停在鸡窝与小屋之间,一下车,她的靴子立刻陷进表面结冰的积雪中。在开垦园这里,天气变得很快,越来越暖。过不了多久,屋檐上的冰柱就会开始融化,滴滴答答个不停。

* * *

四月,冰雪开始融化,万物复苏,热闹嘈杂。这里的人称之为「破春」,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季节阳光回来,照耀着漫长冬季留下的脏污大地。世界震动,想甩掉寒冷,发出类似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房屋大小的冰块崩落,顺水流往下游,碰撞所有经过的东西。树木闷声抱怨,因为湿润的土地不够稳固而倒下。

漫长严酷的冬季中,黑暗让世界变得有如尘埃般微小。春季总是仿佛复仇一般归来,给他们像今天这样的晴朗日子。

第13章

瑟玛坐在白色塑胶椅上,娃娃以很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腿上,其实这孩子已经太大,不适合继续坐在妈妈腿上了。泰德站在妻子身后抽烟,脸皱成一团,眯着眼。妈妈坐在瑟玛旁边,那张木条躺椅只剩一个扶手,蕾妮坐在她旁边,金属折叠椅深陷进泥巴里。克莱德和唐娜像卫兵一样站在玛莎和爱涅丝的左右,两人拿着刀将树枝削成尖刺。

沉闷的雨下下停停,这种雨像上帝对 吐口水。到处一片灰——天空灰暗,细雨蒙蒙,在幽暗中连树都看不见。狗群大叫咆哮,拉扯生锈的铁链,几条站在小狗屋上,远离被挖得乱七八糟、流出泥水的地面,看着庄园中庭的聚会。

妈妈疲惫地笑了一下。蕾妮明白,和爸爸相处很难,就算像化学家处理 一样小心也没用,迟早他还是会爆炸。

* * *

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她还在看书,突然听到爸爸妈妈房门口的珠帘晃动。她以为接下来会听到柴火暖炉的门打开又关上,却只听到脚步声。她悄悄下床,手脚并用爬到阁楼边缘往下望。

黑暗中,只有柴火暖炉散发的光芒,她的眼睛花了一点儿时间适应。

蕾妮爬下阁楼的梯子,悄悄走到窗前往外望。一轮满月照亮积水泥泞的院子,偶尔会出现几块顽强不肯融化的棕色的冻结脏雪。到处是一堆堆废弃物,大部分半藏在高草丛和紫色柳兰间。一箱箱钓具和露营用具,生锈的铁片箱和各种器具,坏掉的栅门,一辆爸爸没空修理的脚踏车,一堆泄气的轮胎。

* * *

* * *

* * *

车头灯射穿黑暗,院子里的狗群发狂,吠叫呼号,一辆白色大型双轴卡车隆隆驶过烂泥,停车时激起泥水。

他没有动,只是透过满是蚊子尸体的肮脏风挡玻璃,看着烟熏室和后面的黑暗树丛。天空是很深的紫棕色,点缀着百万颗明亮的星星。

第14章

冰雾,悬浮着结冰污染物的沉重灰色迷雾,使得费尔班克斯变成一座巨大的哈哈镜屋,所有东西都虚实难辨,所有线条都朦朦胧胧。整个城镇弥漫着散不掉的废气臭味,像赛车场一样。

马路对面的两栋低矮建筑仿佛互相扶持,在阴暗的天色中显得荒凉孤寂。镇上很多房子都像这样,感觉像是匆忙盖好的,很快就要被拆掉。

他走向他的卡车,夜色降临。就这样,一眨眼就天黑了。路灯是 的光,星星点点,偶尔会出现蛇一样的车头灯。他穿着派克大衣,里面是冰球制服、长袖卫生衣、冰球裤、毛皮雪靴。以费尔班克斯的标准而言,现在其实不算太冷,才零下几摄氏度而已。他没有费事戴手套。

他知道。他也知道爱会结冰,形成厚厚的冰层,掩饰藏在底下的漩涡与暗礁。过去几年,他和爸爸很难交谈。哀悼与内疚让他们不再是原本的自己。

* * *

* * *

四月中,早上不到七点,晨光便一缕缕变得明亮,照耀大地。蕾妮 次睁开眼睛时,虽然外面还很黑,但她感觉到季节改变带来的活力。身为阿拉斯加人,她能够感受到最初的曙光,看到天色从墨黑变成炭灰。光带来希望,白天即将来临,一切将重新好转。他的状况也可能改善。

她把脚踏车斜靠在小屋墙上,开始处理杂物,喂牲口,确认它们有水喝,收好晾干的床单。她正要去溪边打水时,听到快艇引擎像弹橡皮筋的高亢声响。她将装着干净衣物的篮子靠在腰间,停下脚步望着海面,一手遮住眼睛。

* * *

第15章

蕾妮的梦中在下雨。她站在河岸上,全身湿透。她一次又一次拉起兜帽,但每次都一转眼又不见了。雨水滑落她的头发,让她视线模糊。

河水暴涨,发出像狮子吼叫的声音,伴随响亮的雷鸣,突然间融冰了,房屋尺寸的巨大冰块从陆地脱落,往下游滚去,沿路卷走所有东西——树木、船只、房屋。

破春,融冰,世界重整的时期,冰脱离土地变成水,只在一瞬间发生,声音有如骨头断裂。在这个季节,所有东西都难以全身而退。

爸爸跟着唱,越唱越开心,还叫她一起唱。车子转上大路,伴着隆隆的引擎声驶过烂泥往镇上前进。

蕾妮模仿他的动作。高高的云杉直指天空,头顶上,蕾丝般的白云飘过浅蓝色的天空。

蕾妮看到一片云,形状像修剪过的贵宾犬。「那片像宇宙飞船。」她感觉自己逐渐放松,陷入长满苔藓的柔软土地,在这里他们称之为青苔沼泽。

* * *

蕾妮很快就发现她麻烦大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迈修。在学校里,她研究他的一举一动,密切观察他,仿佛一个捕食者,试图从行为判断意图。有时候,他的手会在桌子底下碰到她的手,在教室里经过时碰到她的肩膀。她不知道那些短暂接触是有意还是无心,但每次匆匆触碰都让她的身体产生本能反应。有一次,她甚至从椅子上稍微抬高身体,靠向他的手掌,像猫儿撒娇。她没有经过思考就那么做了,那只是一种陌生的需求,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偶尔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似乎注视着她的嘴唇,就像她盯着他的嘴唇那样。她发现自己偷偷描绘他脸庞的地形,记住每处山峰、凹陷、谷地,仿佛她是探险家,而他是她发现的新大陆。

第16章

五月,成千上万的鹬鸟回来,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在海滨稍事停留,然后继续北上。这个月,太多鸟类回到阿拉斯加,天空总是热闹繁忙,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绝于耳。

通常一年中的这个时节,蕾妮喜欢躺在床上听鸟叫,由歌声判断鸟的种类,以它们的来去感受季节流逝。

今年不一样。

感觉时间不再有弹性、无穷尽,她清楚地感受到每分钟,哀悼光阴逝去。

* * *

* * *

她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天醒来时眼睛又刺又痒。阳光由天窗洒落,亮度足以让她想遮住眼睛。她穿上昨天穿过的衣服,爬下阁楼。她没心情吃早餐,直接出去喂牲口,然后跳上脚踏车离开。长满青苔的路太软,而且路面高低不平,她得用力踩踏板。到了镇上,她对在杂货店外洗窗户的大玛芝挥挥手,然后经过疯子彼德,转向学校停车场。她把脚踏车靠在金属网栅栏旁的高草丛中,抱着书包进教室。

她骑上桥,通常在夏季刚开始的时候,在这种晴朗的天气,桥上应该挤满老人、模样强悍的女人,以及手中拿着钓鱼线,踮起脚尖,从桥边看着下面清澈河流的孩子们。

蕾妮听见下方海浪扑打岩石的声音。土地的气味清新,阳光由枝叶间洒落,投下星星形状的光影。「昨晚我告诉我爸爸我们的事,我甚至跑去餐馆打电话给我姐。」

她若有似无地轻轻点头,不过这样就够了。他的唇以试探的动作掠过她的唇,一如她读过的所有爱情故事。初吻改变了她,开启一个她不曾想象过的新世界,辽阔、明亮、闪耀的宇宙,充满意想不到的各种可能。

* * *

第17章

* * *

通常她不会注意时间。在开垦园里,只有大规模的变化才有意义——天色变黑,潮汐涨退,雪兔换毛,候鸟南飞。他们靠自然变化标示时间流逝,种植季节、鲑鱼洄游、初雪落下。在学校的时候,她会注意时钟,但不会太在意时间。迟到也无所谓,冬天往往冷到卡车无法发动,春秋两季又有太多事情要做。

她听到海水朝他们冲刷而来,云杉嘎嘎作响,春风呢喃。半月高挂天际,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太过皎洁。月光让所有东西都变成银蓝色。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爱可以突然出现,就像宇宙大爆炸理论,改变内心与世界的一切。突然之间,她相信迈修,相信他的可能,相信他们的可能,就像相信地球有引力而且是圆的。太疯狂,太疯狂,当他吻她,她瞥见崭新的世界、崭新的蕾妮。

自传

蕾妮·欧布莱特

这种感觉美妙、刺激、神奇。她学到书本里没有写的事情——谈恋爱就像冒险,她的身体会因为他的触摸而改变,紧紧拥抱他一个小时之后腋下会酸痛,他的吻让她的嘴唇红肿脱皮,他粗粗的胡茬会磨痛她的皮肤。

他们将船驶入海湾,然后加速,乘风破浪,海水飞溅到船身两侧。船往左急转,驶向白雪皑皑的高山。老师将船开进峡湾水域,四周都是高山,船继续往前开,经过一条又一条水道,来到没有小屋和船只的地方。这里的水是属于冰河的青蓝,有如一大块毫无瑕疵的绿松石。蕾妮看到一只母鹿带着两只小鹿沿着一片孤立的海岸行走。

安静下来之后,蕾妮清楚地听到脚下每根树枝断裂的声音、每次微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偶尔会有小飞机经过。他们来到一片巨大的植物墙前,因为山上流下的水十分丰沛,这里的灌木长成阿拉斯加大尺寸。他带她找到一条小径,光靠她自己 看不到。他们钻进去,弯腰走过凉爽的树荫。

灌木丛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一片美景,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可以离开他们。她可以脱离,就像破春时从冰冻河流裂开的大块冰层,从此走上自己的路。虽然会很可怕、很吓人,但不会比留下来更糟,看着他们跳这支永无止境、彼此*害的双人舞,任由他们的世界成为她的世界,直到她消失殆尽,直到她变得像逗号一样微小。

第18章

沃克湾的天空一片深蓝,边缘逐渐褪成紫色,可以看见几颗星星。聚会的篝火已经燃尽,原木烧成灰,崩塌成一片,烈焰只剩橘色余烬。

潮水非常低,露出一大片泥地,有如湿滑的灰色镜子,倒映出天空的颜色,以及对岸白雪皑皑的高山。露出的木桩上满是一团团闪亮的黑色贻贝,铝制小船歪躺在泥地上,系绳绑着浮球。

万籁俱寂,只有火堆偶尔发出的爆裂声,木柴烧尽之后的跌落声,以及海水退潮的波浪声。大家聊了好几个小时,以感伤的语调述说狂厄尔的事迹。有些令人唏嘘,大部分让他们全体沉默追忆。狂厄尔晚年变得反复无常、脾气暴躁,但他以前不是这样。丧子之痛让他整个人心理扭曲。曾经他是艾克哈爷爷的好兄弟。阿拉斯加对人很严酷,尤其是老人。

蕾妮站在门廊边,肩上披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条纹毛毯。她拿着一卷卫生纸,在月光下白得发亮。

大玛芝大步走进来,肥胖的手腕上,十多个手环互相碰撞,摇曳的耳环仿佛鱼饵,闪耀光芒。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中分绑成两颗彩球,像兔耳朵一样随着动作晃动。

夏天,鲑鱼洄游的季节,菜园需要时常照顾,山丘上的莓果也成熟了,蔬果鱼货要做成罐头,鲑鱼要切成条之后腌渍、烟熏,还要趁有太阳的时候进行各种整修。所有人都知道永昼有多美,但一眨眼,棉白杨树就会再度变成金*,开始落叶。白天逐渐离去,黑夜降临。风变得寒冷,雨滴结冰,大地一片雪白。

第19章

迈修站在浅水处,在一张金属台前杀鱼,将银红相间的巨大鲑鱼切成片,挖出亮橘色的鱼卵,小心放在太阳下晒干做鱼饵。海鸥在天上呱呱叫,俯冲拍翅,等着吃残渣。内脏漂浮在水面上,随浪冲到他的靴子旁。

然后她开始等。她站在露台上等,脚尖点地。右手边,牛羊似乎也在躁动,大概感受到她的紧张。头顶上,天空本来应该是矢车菊蓝,现在却变暗了,乌云滚滚而来,延伸出去,遮蔽了阳光。

一瞬间,一个眼神,几个月来将她紧紧咬住的压力立刻解除。她感到欢喜、青春,深陷爱河。

蕾妮笑着,感受到纯粹的喜悦,牵起他的手带他走过海滩上的几个洞窟,离开海滩走上一条小径,通往一小片森林,从那里可以俯瞰海湾的另一头。下方的峭壁凸出一块块岩石。这里的大海汹涌翻腾,剧烈拍打岩石海岸,激起白色喷泉,水滴如亲吻一般落在肌肤上。

他解开她的洋装,只打开一颗珍珠纽扣,刚好足够让一只手钻进去。他因为劳动而粗糙长茧的手指抚过她的肌肤,鸡皮疙瘩改变了她肌肤的触感。她感觉到他抚摩她的乳峰,溜进老旧的棉质胸罩里轻触乳尖。

他们慌乱地站起来,笑个不停。蕾妮抓起野餐篮,他们一起奔过蜿蜒的海滨小径,跨过倒下的树干,经过巨大的绿色蕨类,钻进树荫,出来时已经身在小屋旁的峭壁上。

她依偎在他身旁,精疲力竭,望着屋顶的天窗,看雨滴打在玻璃上。她知道她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天。这次体验已经开始变成触感交织出的宝藏。

第20章

蕾妮抢过湿透的洋装。水滴在地上,发出像心跳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在海湾上,迈修的铝制小船反射着阳光,在洒满阳光的海滩上闪耀银芒。刚才的阵雨洗刷大地,所有东西都显得亮晶晶的,草叶与野花上的无数雨点闪闪发光。

* * *

* * *

* * *

一周后,天气开始转变,到处可以看到绿色叶片转为金*、亮橘、艳红。桦树一整年混在其他树木之中毫无特色,这时昂然走上最显眼的舞台,树皮如白鸽羽翼,树叶仿佛百万点烛光。

上了卡车,破旧的长条椅上,她坐在爸爸妈妈中间,蕾妮能够感觉到妈妈的恐惧,仿佛小小的电流从她的皮肤上冒出,散发出酸苦的气味。蕾妮想安慰她,想告诉她不会有事,她们会成功逃离,搬去安克雷奇,一切都会很好,但她只能坐在那里,呼吸急促,努力支撑,希望当逃跑的机会来到,她们能够强迫双脚移动。

他打她,非常用力。妈妈撞上墙壁,还没站起来,他又继续,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拉,露出喉咙苍白的肌肤。他揪住她的头发,拳头往下挥,她的头侧敲在地板上。

他们走了好几个小时,没有看到其他人。步道蜿蜒绕过一道花岗岩峭壁。下面是大海,浪涛拍打岩石,喷溅水花。每次浪打上来,地面就会震动,也可能只是蕾妮的想象,因为感觉现在的人生风雨飘摇。再一次,她脚下的大地变得不可靠。

第21章

乌云强行占领天空,低垂在步道上。微风无力,感觉比较像叹息,现在已经接近八月底了。夜间树叶纷纷变色,表示秋天快到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声,然后尼龙帐篷的拉链打开。蕾妮拨开帐篷,走进晨光中。她编辫子的时候,一点雨滴落在她的眼睛里。

步道变暗,浓雾滚滚而来。迈修猛眨眼睛,想要看清楚。

* * *

* * *

又开始下雨了。大雨如帘幕,滑下岩壁,将烂泥变成黏稠的池塘。他们四周都是水,流进那块扁平岩石的凹陷处,喷溅、滴落、积聚。借着从雨水中渗透的微弱光线,她看到迈修的血变成粉红色。

诗。她靠到他耳边,一边牙齿打战,一边以沙哑微弱的声音背诵:「若你有朝来到伟大的孤独……」

* * *

* * *

疼痛穿透所有事物。他的头痛得太厉害,无法思考。呕吐物、发霉、腐败的臭味。他的肺和鼻孔都好痛。他每次呼吸都要很用力。

第22章

* * *

他们头顶上高挂着一片梯形蓝天。雨终于停了,蕾妮清楚地看到岩壁上的所有隆起、凹陷,所有可以踏脚的地方。

* * *

* * *

蕾妮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上方的长条灯具,隔音天花板上装着一排白色的灯。病房的空气甜腻得令人难受,到处是鲜花和气球。她的肋骨包扎得很紧,一呼吸就会痛,骨折的手臂上了石膏。床边的窗外,浅紫色天空点缀着点点星光。

* * *

蕾妮什么都说不出来。 次呼吸带来的亢奋消失了,就好像云霄飞车,爬到顶端时会有一瞬间的狂喜,然后一头栽进恐惧中。

* * *

蕾妮终于有感觉了,她的心中发生了地震般的改变,有如破春融冰,大地改头换面,剧烈又迅速地崩落。她再也不怕这个人了。即使还有恐惧,也沉到很深的地方,难以察觉,她只感觉到恨。

* * *

* * *

第23章

九月,寒风呼啸吹过半岛,夜晚越来越早降临。树叶变黑落下堆积成山,雨下个不停,河水暴涨泛滥。畜栏地面变成及膝烂泥。黑暗逐渐笼罩大地,缓慢却势不可当。到了十月,阿拉斯加短暂的秋季结束了。每天晚上七点,蕾妮都会坐在晶体管收音机旁,音量开到 ,不时冒出静电噪声,聆听汤姆·沃克的声音,等候迈修的消息。然而一周又一周过去,依然没有变化。

十一月,雨变成雪,一开始很轻盈,有如从白色天空飘落的鹅绒。泥泞的地面结冰,变得像花岗岩一样坚硬光滑,不久之后,一层白雪覆盖万物,有如崭新的开始,用美丽的表象掩盖一切。

* * *

即使如此,每天晚上,当她写完给迈修的每日一信,入睡时经常梦想着他就像睡美人一样,真爱之吻能够解除黑魔法诅咒。她可以嫁给他,希望她的爱能唤醒他。

迈修被绑在床上。剃光的头装在一个像笼子的东西里,那个笼子用螺栓锁在他的头上,钻进他的头骨。他骨瘦如柴而且很苍老,感觉像拔光羽毛的鸟。她 次看到他的脸,樱桃红的疤痕像拉链一样纵横交错。一块皱褶的皮肤将他的左眼角往下拉。他的鼻子扁掉了。

她站起来,回到迈修的病房。他僵硬地躺着,手指扭曲成星星的形状。头上的螺栓和脸上的疤痕让他看起来像科学怪人。他完好的那只眼睛木然地注视着前方,没有看她。

* * *

在早早来临的漆黑夜色中,蕾妮从茅厕回小屋,蓝丝绒般的天空中缀满星光。阿拉斯加独有的灿烂清澈夜空有如奇幻世界。满月高挂,月光映着白雪,让幽暗的世界散发微光。

在这一秒之前,她原本会说蓝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很蠢的念头,但就是冒出来了。)蓝色,清晨的颜色,暮光的颜色,冰河与河流的颜色,喀什马克湾的颜色,妈妈眼睛的颜色。

他将她拉起来,反手挥她一耳光。她听见软骨断裂的声音,血从她的鼻子涌出。她蹒跚后退,本能地护着腹部。

第24章

蕾妮发现自己跪在血泊中,骨头和软骨的碎片在血里感觉像蛆。冰冷的寒风从破掉的窗户吹进来。

她们终于到了高山上的一座小湖边,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与花岗岩峭壁。在某一刻,雪停了,云散开,露出一片蓝丝绒夜空,挂着数不清的星星旋涡。月亮出来了,仿佛看着冰天雪地中的这对母女,哀悼她们所做的决定。明亮的满月照在她们身上,如梦似幻的月光倒映在雪地上,仿佛往天空飘起,晶莹的微光照亮大地。

银白泛蓝的月光下,积雪表面的冰晶如宝石闪耀。

夜空出现极光,*、绿、红、紫,有如一条条丝带舞动,极度艳丽的奇幻色彩。光好似布幔在天空飘扬,一道道旋舞鲜*、霓虹翠绿、耀眼粉红。缠绕、流泻,电灯般的月亮仿佛在天边欣赏。

明天就会毫无痕迹了。等到有其他人来到这里时,冰层早已重新冻结。他的尸体将会冻硬,被沉重的捕兽夹拖到湖底。随着时间,他将溶解,被水冲蚀,只剩下白骨,春季时被冲上湖岸。不过在警察发现之前,应该会先被掠食动物抢光。到了那时候,大概也早已没有人寻找他了。在阿拉斯加,每年每千人中就有五个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他们跌落岩隙,在山径迷途,涨潮时溺毙。

阿拉斯加,伟大的孤独。

* * *

屋外又开始飘起小雪,世界恢复黑暗,白雪覆盖。蕾妮在积雪中艰难地走向雪地机动车骑上去。羽绒般轻盈的雪花随着舞动的风改变方向。到了大玛芝的土地上,蕾妮往右转,钻进浓密树林中,沿着硬实雪地上蜿蜒迂回的胎痕前进。

蕾妮还来不及回答,一道亮光扫过窗户,染*玻璃,将妈妈笼罩在强光中。蕾妮瞬间松了一口气,但也看清了妈妈的悲伤与懊悔。

* * *

* * *

第25章

飘落的雪将荷马的大地变得一片朦胧,色彩暗淡,天空像刷洗过。几个出来走动的人,不是透过肮脏的风挡玻璃看世界,就是低着头躲避寒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少女独自在积雪中跋涉上山丘,她穿着宽松的派克大衣,戴起兜帽,围巾蒙住半张脸。

妈妈将烟摁熄,扔进放在她面前的空可乐罐。烟雾随着咝咝声响冒出,虚无缥缈。她叹息一声往后靠。

蕾妮望着窗外,下面一片阴暗。从这个高度,所有东西都变成一片灰黑与雪白,模糊不清的陆地、海洋、天空;嶙峋的白色山峰,灰黑大海上的白色波浪。木屋与房舍顽强地矗立在狂野海滨上。

荷马逐渐从视野中消失。

* * *

黑暗中,一排车头灯如蛇蜿蜒。到处是霓虹招牌,映在潮湿的街道上。红绿灯变换色彩,喇叭声此起彼伏。

岁月改变了她,让她的脸上长出皱纹、皮肤松弛。她的头发变白了,松垮的颈子上挂着三圈珍珠项链,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哦,我的天。」她低语,一只纤瘦的手捂住嘴。

蕾妮边走边看每个房间和走廊。餐厅里的大桌可以容纳十二个人,书房里的书架高到天花板,客厅里所有家具都有两套:沙发、扶手椅、窗户、台灯。通往楼上的蜿蜒楼梯铺着厚地毯,踩在上面感觉像夏季的沼泽地,楼上的走廊装设红木镶板,感觉仿佛没有尽头。墙上挂着狗和马的绘画,装在精致的金色画框里。

她走到窗前,拨开沉重的窗帘探出窗外。甜美的夜晚迎接她,让她镇定下来。雨停了,留下一片闪耀黑夜。

一小片湿湿的屋顶在她眼前展开。下面是精心照料的庭院,一棵老枫树长得很接近屋子,树叶几乎掉光,只剩几片金红叶片依然挂在树梢。

* * *

晴朗温暖的十一月的这一天,西雅图很美,真的。如她印象中一般处处绿意,到处都有大片碧蓝水体。

她们到了目的地——一座浅粉色的哥特式建筑,有着无数圆拱、精美尖塔、繁复蔓叶雕饰的窗户。

第26章

到处色彩缤纷,像爆炸一样。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长在树上的花:整个校园飘着粉红的花朵。

她的儿子。他是她看过的最娇小的玩意儿,脸蛋像桃子,混浊的蓝眸睁开又闭上,玫瑰果般的小嘴做出吸吮的动作,粉红的小拳头伸出蓝色毯子外,蕾妮伸手抚摩。

一九八六

第27章

珂拉点头。没错,尽管雨越下越大,雨点有如击鼓,一滴滴敲打尼龙帐篷、塑胶雨帽、盘子大小的树叶,她依然能听见外孙的笑声。

蕾妮望着妈妈的侧面,看到她的颧骨多凸出、嘴唇多苍白、手臂多细瘦。最近她很少化妆了,少了增添气色的腮红与染黑金色睫毛的睫毛膏,她几乎变成半透明了。几年前,她不再将头发染成棕色,现在顶着一头有些褪色、夹杂银丝的金发。

他像闪电一样冲出去,瘦瘦的腿像打蛋器一样快速移动,金发往后飞,露出轮廓分明的洁白小脸。

黑暗边缘重新后退,只留下此时、此地,阳光灿烂的日子,欢乐庆祝的日子,家人团聚的日子。蕾妮就像这样,如水银一般随时变化。欢乐像阳光一样,出乎意料地重新出现。

* * *

几年前,从这句话开始,一个世界在他们母子之间诞生、绽放。这些年来,她不停地将故事扩大。她想象出一个社会,建立在阿拉斯加峡湾的青蓝色冰河水中,伟大的阿库火山爆发,他们的建筑沉入水底。这群人,黑鸦族,想尽办法要回到光明世界,重新走在阳光下,但老鹰族的长子对他们施了诅咒,让他们永远只能住在冰冷的水中,只有通灵人才能呼唤他们回到地面。凯蒂雅歌就是那个通灵人,一个从外地来的女孩,拥有纯洁的心灵与沉静的力量。

她回房间打开灯。虽然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她却没有改变过房间的陈设,也几乎没有买什么装饰的东西。她觉得没必要。这个房间单调平凡,家具都是这些年在车库大拍卖买的二手货。真正表现出蕾妮本人的,只有她的摄影器材——镜头、相机、一卷卷鲜*色底片。一堆堆照片与相簿,其中只有一本装着迈修与阿拉斯加的照片,其他都是最近的作品。梳妆台镜子的角落里夹着迈修祖父母的照片,旁边则是她 次用拍立得相机为迈修拍的照片。

第28章

诊室狭小拥挤,墙上挂满自大的证据:证书、奖状之类的东西。医生指着一张黑色硬椅子。

* * *

蕾妮站在妈妈病房紧闭的门外,努力让呼吸平静。她听到四周的噪声,走廊上下,人们穿着橡胶底的鞋子匆忙奔走,推车进出一间间病房,喇叭在广播着什么。

蕾妮靠近病床。她发不出声音,感觉好像她精心筑起的世界裂开崩塌了。

蕾妮听见妈妈微弱的笑声,然后听见小迈撞上氧气筒的声音。真是的,这孩子简直像刚出生的小马一样,毫无协调性。

蕾妮走进去。所有白色藤编家具都推到墙边或搬走。那对鸟儿几年前死掉了,空荡荡的笼子依然放在原位。陶瓷花盆里长着茂盛的绿色植物。一棵柠檬树散发着香气。

妈妈的病床放在最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感觉很像童话故事中藏在森林深处的床,阳光照耀,四周都是温室花朵。

第29章

她笑得很灿烂、很开心。

她将照片和勋章按在心头,仿佛想印在灵*上。这些是蕾妮想保留的回忆:他们的爱,他的英勇事迹,他们全家人一起欢笑,妈妈在海滩捡贝壳的样子。

蕾妮从卧房窗户爬出去,坐在屋顶上,因为这些年来太常坐在这里,木瓦都磨光滑了。在这里,她最能感觉到妈妈在身边。有时这种感觉太强烈,蕾妮会以为听见妈妈的呼吸,但只是风吹过前院的枫树,盘子大小的叶片发出窸窣低语。

蕾妮忍不住微笑。这句话有如咒语,在这美妙神奇的瞬间将妈妈带回来,金发如火闪耀,笑声随风飘荡。蕾妮回过头,看到外婆站在二楼卧房敞开的窗前。清凉晚风吹动她的黑色上衣,吹歪了天鹅般颈项下的领口。一瞬间,蕾妮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外婆的余生可能会一直穿黑衣,即使她穿上绿色洋装,失去女儿的哀伤依然会从毛孔涌出,将衣服染黑。

* * *

飞机经过安克雷奇外的翠绿沼泽地,到处都是点缀植物绿意的水域,广大的银色回转湾,退潮露出灰色沙质底层。许多粗心大意的人跑去钓鱼,却不知一旦涨潮,卷起来的大浪足以冲浪。世界第二大潮差,仅次于芬迪湾……

第30章

蕾妮坐在硬邦邦的水泥长凳上,颓然靠着墙。阳光从牢房的小窗户洒进来,让温度升高。她将汗湿的头发从眼睛上拨开。整整两个小时,她哭泣、流汗、低声咒骂。她全身都湿了,毫不夸张。她的嘴巴有股怪味,像旧鞋的里面。她走向没有盖子的小马桶,脱下裤子坐下,希望没有人看见。

* * *

法庭让人感觉比较像小镇的诊所,不像司法殿堂。这里没有闪亮的木质装饰,没有教堂长凳般的旁听席,前方也没有大桌子。这里只有合成地板、几排椅子,检方和被告各有一张桌子。法庭前方,在里根总统的照片下,一张美耐板长桌恭候法官大驾光临,旁边的证人席只是一张塑胶椅。

大玛芝气势汹汹地上前,手环叮咚作响。她的深色脸庞点缀着许多黑痣,头发像钢丝绒缠成毛糙的发束,用折起来的发带挡住,以免披散到脸上。她的牛仔衬衫太小了,紧紧绷在保龄球般的胸前。她的长裤染上蓝莓汁,裤脚塞在橡胶靴里。

车子经过码头,蕾妮忍不住惊叹地看着神奇的一束束阳光。世界仿佛从内部绽放光芒,梦幻的绚烂色彩,仿佛镶上金边,星星点点的白雪与岩石,绿草蓝海的颜色都非常不可思议。

码头上挤满渔船,各种声音十分嘈杂。海鸟呱呱叫,轰隆作响的引擎喷出黑烟,聒噪的水獭在渔船间悠游。

车子开过沃克家的拱门,摇摇晃晃前进,车道上现在铺了碎石,变得很平整。左手边的树林里建了新的木屋,每一栋的位置都可以将海湾美景尽收眼底。一道装了扶手的蜿蜒阶梯通往下面的海滩。

在码头边,一架水上飞机和三艘铝制渔船系在一起。到处都是人,在小径上散步,在海滩钓鱼。员工穿着棕色制服,客人则穿着色彩搭配的防水衣物与全新的羊绒背心。

蕾妮首先看到许多大型绘画作品,一幅正在进行的作品立在画架上,上面有着各种色彩。颜料滴落、喷溅、挥洒,虽然很奇怪,但蕾妮总觉得这幅画在描绘极光,她说不上来为什么。那所有色彩中藏着变形的奇异字母,她几乎可以看出来,但又看不清楚。她只知道这幅画带给她奇特的感受,先是深沉持久的痛,然后升起希望。

他抬头看她。他脸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粉红色凸起疤痕,让他有种像是缝在一起的奇异感觉。他的鼻子扁塌,像是身经百战的老拳手,右边颧骨上有块星形伤疤,将眼角微微往下拉。

第31章

她的美让他也想哭。他想告诉她,当他作画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她,想起她。一开始绘画只是作为复健的职能治疗,现在成为他热衷投入的天职。作画的时候,他偶尔可以忘却一切,痛楚、回忆,还有十八岁那年曾经瞥见过的梦想——和蕾妮在一起,爱情如同阳光与温暖的海水,养儿育女,一起老去。这一切。

海边一如往常挤满客人,他们穿着新买的阿拉斯加防水衣物在水边钓鱼,海鸟在天上呱呱叫,等着捡食不要的东西。

迈修回头,歪着头对蕾妮露出笑容。他们父子长得好像,她差点儿忘记呼吸。他们一起对她笑,并肩站在矢车菊蓝的天空下。

* * *

蕾妮下车,小心地将脚踏车放倒在草丛中。她全身麻木,往小屋走去。蚊子像乌云一样聚集在她周围。到了门前她停下脚步,想着你行的,然后打开门闩。

感觉像时光倒流,回到 次来到这里的那天,地板上积着厚厚一层虫尸,脏兮兮的阳光从天窗与厨房窗户照进来。所有东西都和她们离开时一样,只是蒙上了一层灰。

过去的声音、话语、影像飘过她的脑海,好的、坏的,有趣的、恐怖的,全部如白炽电流一样蹿过,一瞬间全部想起。

* * *

过去与现在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纱,同时存在于人心中。任何事情都能让你回到过去——退潮时的气味、海鸥的叫声、冰河水注入河流带来的青绿色调。风中传来的声音可能同时是真的也是想象,尤其是在这里。

蕾妮从箱子里拿出装骨灰的玻璃罐。在美好的一瞬间,世界变得朦胧,妈妈来到她身边,对她露出招牌灿烂笑容,用屁股撞她一下,然后说:「跳舞吧,宝贝女儿。」当蕾妮抬起头,船只变成青蓝世界中的一抹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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