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鲨》
1
在没有边界的市中心,有一条宽阔的环形河。深度大概是50.21米,直径则正好能把市中心那座空旷的公园囊括在内,仿佛一个肾小球包裹着晶莹的水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宣传简介上就是这么写的——一块竖立在八个不同入口处的牌子。当然,没有人真的穿着潜水服或者使用探测工具测量过,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一条人工河,究竟是深50.21米还是50.03米,对这世界上的每个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科研者的眼睛总是盯着迸发矿物质的海底火山和神秘的地质海沟。对现在站在一座观景桥上的我们而言,眼睛所接收的也不过是一个平面图像:闪耀的灰色水光,粼粼的树木倒影,白色的、听起来嗓子有些发炎的水鸟,停靠在路边的仿佛刚经过水洗的橙色汽车,还有公园里的那几座名人雕像,每一座下面都有生卒年月的简介,当然也包括几个尚在苟延残喘的人。环形河的周围有不少树木,七叶鹅掌楸,槐,银杏,苹果,合欢,黑松,雪松等等,每棵树都很年轻——如果按照严格分类来说,这条人工河并不能算是自然景观,只是某种精致的仿制品;然而,哪些自然风景能顺利摆脱“人工”或“人为”的影响呢。白天,环形河构成了一个圆形指示器,指示着城市的心脏;再遥远的地方——那些需要乘车三小时才能达到的郊区以及我闻所未闻的、尚以地基形式挖掘的遥远地段,都因为市中心公园的这条环形河的磁力,而凝聚在一起。心脏与脚趾。
“究竟是50.21还是50.03.”当我们站在一处没有他者的观景桥上,看着河水在不远处随着光一同凝滞的时候,她这么说。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好像在问——你的爱情究竟有多浓一样。怎么可能存在一个精确的百分比呢。但荒谬的是,只要我们站在桥上,看着水面,就会自然而然地陷入这个问题。究竟是50.21,还是50.03,还是其他的什么数字。
50.21和50.03的差距是无所谓的。但它不能继续扩张,在某个界点发生质变。例如,这条河不能是49米,不能是60米,那样的话人们就会抨击*府做了一件欺骗人民的工程。但他们却不愿接受眼睛只能看到平面的事实——我这么想,并非抨击大众的肤浅,其实在人类最刺眼的视觉艺术天才身上也是如此,这是生理结构与避役或X电波不同的结果,我们的肉眼的确只能看到一个平面。画家们一直在告诉我们这个残酷的真理,只是我们总是抓着自以为立体的、深度的东西不放,好似捏着一根能赐予智慧的苇草在河流中溺死。
在这么一条环形河内,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我知道你们期待什么。河水,总是与谋杀有关。人们可能期待着某天早晨打开报纸——当然是电子版的——看到头条是一张高清图片,却在毫无紧要的地方遮上了马赛克;在水面上发现了一具浮尸,大概死亡于昨夜。假如死者是男性,人们会怀疑他 ,食物中*,醉酒从岸边坠落,被仇家追杀;假如是一具女尸,那更会激发公众巨大的乐趣,读者会浮想联翩,警察会把她的肉体拖到鉴识科,让专家先查清楚这个女人有没有被人强奸。河水存在的意义正在于此——让某些东西浮上来,让另一些东西沉下去,同时在二者间构造一个模糊而充满距离感的空间,有时候让人感到,即使是清澈浅水的一枚石子,一条水草,也距离我们如此遥远,有时候则把深水处的一切用蓝灰色调遮蔽。
难怪有这么多人喜欢游泳。的确是件充满刺激感的事,你随时都有浮上来或者沉下去的可能,在二者间穿梭的感觉想必不错,时而上,时而下,有些惬意又有些挣扎。这才是爱情的表现形式,如果每个人都在岸上平移式散步,齐步走、去远方,生活将多么无趣。不过在公园的环形河内游泳是被禁止的事情,首先因为这不文明,不雅观,但凡是变成景观图像的东西,都会被瞬间剥夺自然权利,无论它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出现在其中的人也会被熔铸为景观的一部分,你不能喧哗,不能吃烧烤也不能撒尿,你要成为取景器里的优雅一角;另外,现在没人敢在这条环形河里游泳,因为里面到处都是鲨鱼。
2
我们准备结婚了。现在我们站在桥上看风景,天气美妙到虚幻,结实的白云,明媚的阳光,空中仿佛横着一只梵高的画笔。这是观景桥,也是一条具有实用意义的桥,我们大可以携手走过去——从宽阔的,蓝津津的,游荡着鲨鱼的人工河上走过去;对面就是庞大的中心公园,它太庞大了,以至于没有人能说出里面的每一片角落,除了当初设计这座公园的艺术家——但他很久以前就死了,在一个游乐园里,死于机械事故,无论有没有安全带,他都必死无疑。当然,直升机俯拍能为我们提供一个庞大的平面图,但那依然是平面图而已,只是角度不同罢了,它只是高空的肉眼替代物。正如思想者的眼睛,它或许会站在无比巍峨的山峰上,俯视世界,它能说出世界上每个城市发生的故事,却解释不了一杯水的痛苦。
我叫她松可。这既不是名字,也不是昵称。我无法忍受那些古怪的、听起来像是塞了满嘴糖的称呼,我也想不出来。人的创造性思维总是如此有限,尤其是在应对现实问题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去看电影,上映的是一部《长江图》,前面坐着一对情侣,男方要求女方管自己叫爸爸;还有一次在咖啡店遇见一对情侣,女孩在帮男孩擦拭衬衫衣角,并且声称自己要像妈妈一样照顾他。这些奇怪的想法已经让我无法理解,更不用说那些更肉麻的说法。萨特曾经在书的扉页直呼“我的海狸”,我不懂法语,不知道原文听起来会不会有“我的蜜”这种感觉。她说她之前的男朋友管她叫“松儿”;我说,就为了这个,你也应该和他分手。
我们认识了两年,一周前决定结婚。一切都是按程序来的。在这么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二十岁和三十岁的界限极度压缩,四十岁和五十岁没有任何区别的时代,两年,算是中规中矩的发展期。五年就称得上漫长。十年,简直可以称为一段人生旅程。然而,用时间来衡量爱情是极度愚蠢的思维。从爱情到婚姻,这件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时间长短,而在于——程序。就好像写小说,大家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时间却无法决定内容优劣一样。假如两个人能在一天之内认识,完成陌生——熟悉——认知——爱——相爱——确定相爱——稳固这么一个过程,那么他们完全可以在三天之内确定结婚,决定一个永生永世的誓言。三天或许还长了些, 能用两天,在工作间隙用一个周末的时间解决掉结婚的事情,那才叫棒。不过大多数时候事情没有这么理想,所以人们需要花费三年,五年,甚至八年来完成这个程序。有问题的婚姻不在于时间长短,而是在一开始,程序就出了问题。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松可问我。“我讨厌用程序来形容无机的事情。”
“只是形容的问题,”我说,“事实都是一样的。无论你怎么想。你想吃冰淇淋吗。”
“我喜欢蓝莓和抹茶双拼,再加点红豆。”
“我也喜欢红豆。”
我们依然站在桥上,没有动。好天气让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更好的天气则会让时空扭曲,例如——清澈的月夜。
当环形河完工之后,因为要增添“生机”,市*府决定在水中饲养生物,并且发起了全民投票,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这项投票失败的原因在于它没有规定项目,不是选择题,而是纯粹的提问。本来,所有人都以为投票结果会是锦鲤——意味着幸运、心想事成、祥和、美满等一系列年画上的词语。就算有一小部分格格不入的知识分子会脑子抽筋,选出龙虾或者蝠鲼、鮟鱇这种东西,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公开投票结果的那一天,人们都震惊了,鲨鱼,这个结果好像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府调取了所有监控录像,宣称要找出“出于恶作剧心理而故意调换结果的人”,结果却证明,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猫腻。人们选出的结果就是鲨鱼。其他备用选项还有电鳗、银环水蛇、葡萄牙战舰水母、大王乌贼和抹香鲸组合等等,锦鲤也在其中。投票里还出现了“蛙人”及“核潜艇”,投票者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宣称要证明核潜艇在当下世界已经从工具变为生物,应该给予其同等的自然权利。
究竟是谁在投票时写了“鲨鱼”?
我看着周围的人,世界上的人,出现在这座没有边界、没有形状的城市里的人。谁长着一张鲨鱼的脸,或者总是带着咬牙切齿的神情走在路上,攥着拳头,寻找下一位诺曼·梅勒?精神不正常的人已经被官方放逐。遥远的精神病院。我在半真半假的纪录片里见到过,自动开关的硬化玻璃门,洁净的窗户,*油油的点滴瓶和针管,乱七八糟的墙壁。一个孤立的涂鸦领域。医生解释说,对这些重症精神病患者来说,给他们一个空间,让他们乱涂乱写胡说八道去发泄,要比关在房间里的效果好得多。那些墙壁上有泼贱的波洛克式颜料,有张旭式的符号,看起来像是诗歌又游走于卡明斯疯癫的边缘之物…… 不存在的就是秩序。如果他们生活在市民区域的话,极有可能投出古怪的票,例如鱼龙,尼斯湖水怪,或者直接把拜伦的名字写上去都可能;他们也可能把投票的纸拿过来画画。但这些人已经被驱逐到遥远的没有秩序的地方。如今城市里剩下的只有公民。
是谁在投票时选择了鲨鱼?
听起来无比荒诞的结果。
3
我和无数人讨论过这个问题。
在一家煲仔饭馆里,我们等着上餐。广式叉烧肉煲仔饭。桌子周围坐着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有我的朋友,不算朋友但是关系不错的同事,还有几个对话题感兴趣而凑过来的路人,他们看起来格外有时间。我们经常在这里相聚,因为这家饭馆里只有一张绵长的桌子,它一定是订做的,有可能是店长自己打造出来的也说不定。吃饭的人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有不少灯光从各种角度倾斜而下,但所有的光都不明亮,昏沉沉的,仿佛灯泡里塞着一只透明的刚从泥土里拔出来的土豆,整张桌子也仿佛裹着一层咖啡滤纸;坐在桌子两端吃饭的人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他们还是被强行联系在一起——就像居民楼里地下室和顶楼的人。坐在桌边,服务员端来冒着热气的米饭和广式腊肠的时候,她也带来了虚拟的幻象;排列成矩形的顾客完成了天然的构图,尤其是当我发现旁边坐着的人和我吃着由一个厨师使用同样的食材做出的同样的煲仔饭的时候,陌生和同一的界限就这么被混淆了。
这就是饭局的奇妙作用。一次漫长的聚合反应,五颜六色的菜肴承担了催化剂的作用——有可能让反应变短,也有可能让反应变长,或者保持了 水的澄澈状态没有一丝改变连晶莹的如同尿液的气泡都不存在,但这很难做到。大多数情况下,餐桌就是一个混合化学式,不同的分子被迫聚合到一起,催化,凝聚,爆发。然而我们的人体不是玻璃做的,正如大量实验室反应不会在我们的消化器官内发生一样,我们的生活也鲜有爆发。
“我不可能把票投给鲨鱼,”同事正奋力把筷子伸到嘴里,他的神态好像在用拇指撬开一盒午餐肉罐头。“我当时在单子上写的是‘娃娃鱼’。”
我说,娃娃鱼会让人工河变得格外阴森,想想吧,到了黑油油的夜晚,银色的水光下传来一阵阵婴孩的哭泣声。
“你一定是剪辑视频看多了,其实它们很少哭泣。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拯救一下娃娃鱼,它们快灭绝了。”他对于生态保护有一份操不完的心,连远在伯尔尼的生态会议都会让白癜风患者感受中科魅力北京哪治白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