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利斯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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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飞抵基地

十九点整,我驱车赶到发射基地。基地一片忙碌,发射架的调试安装平台上挤满了人,普罗米修斯号飞船正待发射升空。大家一见我,忙让开一条道,我穿过人群,来到飞船搭载的太空舱舱口,沿舱壁慢慢爬下,进入太空舱。

  太空舱的座舱十分狭窄,人往里一站,再没多余地方,想挪挪身子郁难。我取下充气管,插在宇航服的接口上,打开气阀,宇航服一下子充足气,鼓鼓囊囊地膨胀起来。此后,我丝毫动弹不了。我就那样直挺梃地站立着,不,是被悬吊着,悬吊在空中。总之,我被充气的宇航服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了。宇航服的外面,有金属圈牢牢夹住,金属圈又被固定在太空舱的钢壁上。

  我仰起头,尽力望出去。头上是透明的座舱罩,透过此罩,可以看到溜光锃亮的飞船舱壁,高处歪斜着一个人的脸,那是普罗米修斯号船长莫达德,他正忙乎着什么。突然,眼前一黑,莫达德的头消失了,我一下跌入黑暗之中。原来,太空舱口给沉重的锥形防护罩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嗡嗡嗡,嗡嗡嗡,马达声一阵阵响起,一连响过八次,那是上面的工作人员在用电钻,拧紧防护罩与舱体间的连接螺栓。接着,又传来一阵减震器的嘶嘶声。慢慢地,随着我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一个发着幽光的圆形仪表盘孤零零地出现在面前。

  一个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来:“凯文,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啦,莫达德。”我答道。

  “放心吧,你会在索拉利斯基地成功登陆的。祝你旅途平安!”

  随着一阵嘎嘎声,飞船开始晃动,我禁不住紧张起来,浑身的肌肉紧紧地绷着。然而,一切又很快沉寂下来,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什么时候发射?”我问道。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飒飒声,如尘沙坠地。

  “你已经在天上了,凯文。祝你好运。”是莫达德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近旁。

  不知何时,在齐眼高的位置,一道扁长的舷窗已经打开,举目望去,窗外已是星斗满天。算起来,搭载太空舱的普罗米修斯号此刻应该飞行在宝瓶座的阿尔法星附近。我的目光在一片星海中四处搜寻,试图确定自己的飞行方向。然而,群星闪烁,眼花缭乱,确定方向的努力终归徒劳,一个星座也分辨不出来——我已到达银河系的一个新区域,这里的星空是陌生的。置身其中,方向感全没了。飞船飞过一颗又一颗明亮的星体,我耐心地等待着,希望捕捉到一颗易于辨认的星,确定自己的方位。可我一颗也分辨不出来。眼看着它们一颗颗退去,光亮渐暗,迷失在一片模糊的、略带紫色的星光里。只有这种距离感的变化尚能提示我:我在运动着,在飞行中,尽管方向不辨。我的身体被密封在充气的宇航服里,僵硬麻木,无法动弹。虽然我正像流星一般高速划过太空,可我没有丝毫运动感,仿佛站在太空中,一动不动,惟一能感觉到的,是舱内持续攀升的温度。

  突然,响起一阵尖利刺耳的磨擦声,如钢刀划过玻璃一般。降落!没错,我开始降落了。仪表盘上亮光闪动,各种图像、数据急速变化——我的飞行方向改变了!舷窗外,星斗早已逝去,黯淡的微红的光亮淹没了我。怦、怦、怦,我的心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着。面部好似火烤,灼热难当;颈部却冷气袭人——空调启动了,风口正对着颈部。搭载我的普罗米修斯号飞船早已无影无踪。我很遗憾,没能看上它 一眼。其实,我知道,我就是想看,也是看不到的。因为太空舱脱离飞船后,要自行飞行一阵,舷窗才会自动开启,而到那时,飞船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外了。

  太空舱突然颠簸了一下,又一下,接着,整个舱体剧烈地震动起来。震动引发的强大冲击力穿过舱体外部减震隔离层,穿过充气太空服,直达肌体,力透全身。监视器上的图像摇晃起来,并迅速扩大,磷光四散,充满了整个荧屏。我并不害怕,至少我到达目的地了。谢天谢地,至少我没有偏离目标,否则,我就完了。

  我冲无线话筒呼叫起来:“索拉利斯基地!索拉利斯基地!索拉利斯基地!普罗米修斯号太空舱呼叫!普罗米修斯号太空舱呼叫!我已脱离飞船,请调整我的轨道。完毕!”

  此时,我即将着陆的行星已经完全展现在眼前,平坦,广阔。然而,从行星表面的情形可以推测,目前我还处于相当高的“高度”——太空舱已经越过某一临界线,我可以用“高度”这个词来衡量飞行器与天体之间的距离了。现在,即使闭上眼,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坠落。但我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因为我不愿错过任何观察的机会,错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过了片刻,基地没有任何回音。我再呼叫,仍没有回音。耳机里,杂音一片,低沉的嗡嗡声中,不时夹杂着阵阵尖利的静电声。而那嗡嗡声持续不断,成为背景音,仿佛就是行星自己发出的。橘红色的天空中弥漫着一层薄雾,掩蔽了舱窗。我意识到,太空舱正在穿越行星的云层。尽管太空服里已没有任何活动余地,可出于本能,我仍尽力躬下身,似乎要躲避云团,怕被它击中。很快,云雾迅速向高空散去,好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吞噬。太空舱穿过云层,继续绕行星飞行。渐渐地,阳光出现了。我一半在光亮中,一半在阴影里。终于,一个硕大的太阳出现在舱窗外。它从行星左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划过天空,又从右边慢慢沉下。

  耳机的杂音中,一个冷漠的声音出现了:

  “索拉利斯基地呼叫!索拉利斯基地呼叫!太空舱将在零点着陆。重复一遍,太空舱将在零点着陆。现在作好准备,接受倒计时指令。二百五十,二百四十九,二百四十八……”

  对方显然是机器人,声音由人工语音合成,自动播放,不时被阵阵刺耳的杂音打断。这情形让人大惑不解。按常理,对新来的客人,尤其是直接从地球来的,空间基地人员通常会兴奋不已,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今天竟由机器人接待……我顾不得想那么多,因为我发现,太阳在天空中的运行线路突然发生了变化:忽而在右面,忽而又跑到左面去了,好像在行星的地平线上跳舞似的。我呢,像个大钟摆一样。摇过来,又摆过去。与此同时,行星表面如一道大墙在我眼前耸立起来,上面布满了墨蓝、深黑的沟痕和皱褶。我的目光开始在行星表面上来回扫视……看见啦!一个小小的方形图案出现了,点缀着绿、白色亮点,十分醒目,那是基地用于定位的标记物。啪!锥形防护罩传来一声响,什么东西弹了出去。接着,太空舱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减速伞被几根长绳拖着,在太空舱后张开了。嚯嚯嚯!嚯嚯嚯!伞体发出巨大的声响。啊!这是风的声音。久违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听过这种声音了。我想起了地球。

  着陆的进程加快了。此前,我只知道自己处于降落过程中,可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却可以亲眼目睹一切了。下面的定位标记物越来越大,一个绿白相问的大棋盘图案展现在眼前,它喷涂在一个狭长的、状似蓝鲸的巨物上。那金属构成的巨物呈银色,被数排黑洞洞的孔穴分成几个区域,两侧雷达密布,天线林立。巨物本身并未建在地表上,而是悬于半空中,它庞大的躯体在本已昏黑的地表上投下墨黑的椭圆形阴影。然而,我还能分辨出,昏黑的地表并非陆地,而是大海。大海上波涛暗涌,暮气沉沉,浩瀚无边。着陆地原在大海的上空。太空舱旋转着,急速下降。云层已被远远抛在天上。阳光在它的边缘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刚才血红的灭空转眼变成灰白,辽远而空阔。

  又一次剧烈的震动后,太空舱再次调整了飞行方向。舷窗外,大海又展现在眼前,一座座浪峰闪着银色亮光,流动着,翻滚着,蔚为壮观。“砰”的一声,降落伞的伞绳断开了,伞体被劲风卷起,噼啪作响,快速向海而飞落。太空舱在人工磁场的控制下,有节律地来到摆动,缓缓下降,晃悠悠的感觉十分古怪。这当儿。下面的各种景物从我眼前一晃过:几个巨大的发射平台,平台上耸起的尖尖钢塔,钢塔顶上的两台射电天文望远镜,以及望远镜的抛物面形的反射器,等等。

  咣当一声,太空舱的钢体碰到起降平台,稳稳当当地停住了。接着,一个内部小舱门打开,又一阵嘶嘶声后,坐舱的密封金属罩也跟着打开——我的太空旅行结束了。

  耳机又响起机器人冷冷的声音,着陆控制中心开始报告着陆情况:

  “这是索拉利斯星基地。作业结束,普罗米修斯号太空舱已经着陆。完毕。”

  我胸部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压迫感,腹部也沉重难受。于是,我关上耳机,双手抓住操纵杆。这时,一个绿色的显示屏亮了,打出“到达”字样,太空舱的外舱门也跟着打开。我背后的气囊开始充气,把我轻轻向外挤,我只得向前跨步,才能站稳。

  “哧”的一声,宇航服的空气被尽数排出。我又可以自由活动了。

  定睛一看,我已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带穹顶的银白色建筑中,那建筑有教堂中央大厅那么高。环顺四周,只见一簇颜色各异的管道沿倾斜的墙壁从高处延伸而下,又从不同的圆孔中穿出去。数台通风井轰鸣着,正在排除有害气体——刚才太空舱降落时,一些行星大气渗了进来,其中含有部分有害气体。搭载我的太空舱如一支香烟,直直地立在钢铁基座上,下端已被牢牢固定。舱内搭载物已全部卸去,空空的,像一只蛾子飞走后留下的空茧壳,而舱体的外部保护罩已在飞行中烧焦,黑糊糊的。

  我沿一个小小舷梯走下。金属的地板覆盖着塑料保护垫,上面积满厚厚的灰尘。有的地方,塑料保护垫被运送火箭的台车车轮碾破,露出了下面的钢板。

  突然,通风井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沉寂。我左右张单,盼着有人出来,却发现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的心禁不住紧张起来。近处有一个发光箭头,指向一条电动通道,通道的踏板无声地向前滑动。我只得踏上那通道,任它把我带向未知的前方。

  大厅的拱顶呈抛物面,自顶向四周逐渐降低,接地处有一个出口。穿过出口,进入一条宽敞的走廊。走廊两旁,各种物件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有储气瓶、仪器量表、降落伞、板条箱和大量其他杂物。

  电动通道载着我,向远远的走廊尽头滑过去,直到另一个拱顶大厅的人口处。这个大厅更是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恶心的气味。油料泄漏了,从一大堆 下流出来,在 四周积了一大滩。地板上尽是一串串沾满油污的脚印,通往各个方向。 上还有一堆堆撕烂的废纸、自动收报机用的纸带及其他垃圾。

  顺着另一个绿箭头指示的方向,我走到大厅中央的一道门前,此门背后是一条走廊。这条走廊很窄,只容两人并肩通过,天花板上嵌有照明顶灯。穿过走廊,前面又出现一道门,涂有绿白方格的图案,半掩着。我走了进去。

  里而是一个小舱。舱室墙面呈凹彤,装有全景了;瞭望窗,窗口发散出淡淡的紫光。窗外,暗黑的海浪层层涌过,悄无声息。墙脚有一排储藏柜,柜门敞开,里面塞满各种仪器、书籍、眼镜、真空保温瓶等器物,都布满了灰尘。地板上满是污渍,五六辆小台车和几把折叠式扶手椅散乱地摆放着。有一把椅子特别些,椅背鼓鼓地撑着,充了气似的——里面坐着一个小个子男人。他给太阳晒得够惨的,脸上的皮肤都起了皲裂,鼻子和面颊大面积脱皮。我一眼就认尘他来,吉布伦的助手,控制论专家斯诺。当年,他曾在《索托利斯年报》上发表过数篇极富创见的文章,名噪一时。令人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机会结识他。此刻,他就在眼前,上穿一件衬衫,下着一条工作裤。衬衫有网眼,灰白的胸毛从网眼里钻出来,东一簇西一簇的;工作裤则是帆布的,机修工穿的那种,前后缝着许多大口袋。裤子原本是白色的,如今已油迹斑斑,面日全非,而且被化学试剂灼烧出许多小孔。只见他手里握着一个梨形的保温瓶。那种保温瓶是在那种并未安装重力产生系统装置的飞船上专用的,而现在处于重力环境下,就不宜用了。斯诺一抬头,看见我,猛然间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手里的保温瓶滑落在地,弹了几下,溅出几滴透明的液体来。他被吓着了,面无人色,惊恐万状。这情形,让我惊异不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对峙良久,我也禁不住慌乱起来。 ,我只得壮着胆,朝前跨了一步。斯诺吓得缩成一团,蜷在椅子里。

  “是斯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斯诺浑身发抖,好像我会打他似的,两眼瞪着我,神色恐怖。突然,他气喘吁吁地挤出几句话来:“我……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你……要干什么?”他的声音都嘶哑了。

  刚才洒在地板上的那几滴液体很快挥发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精味儿。斯诺酗酒?他醉了吗?他怎么给吓成这样?我站在房间中央,惴惴不安地想着。我的耳朵像塞满了线团似的,嗡嗡作响。我感到双腿发软,不停地颤抖;脚在地板上,也踩不踏实,仿佛大地就要陷落似的。窗外,大海涌动,潮起潮落。舱内,那充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恐惧之意退却了,可依旧充满厌恶。

  “你怎么啦?病了吗?”我低声问道。

  “你好像有点担心,”他说,声音空空的,“是的,你担心了。我很吓人,是吧?可你管我干吗?我又不认识你。”

  “吉布伦在哪里?”我问道。

  斯诺一惊,呆滞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他喘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说:

  “吉……吉布……不!不!”

  接着,他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得浑身颤抖,几乎窒息。

  “这么说,你是来找吉布伦的?可怜的老东西。找他干吗?”他这会儿稍微平静些了。

  他的话语中,充满敌意和挑衅,好像一下子又不怕我了。

  这真让人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我喃喃自语道:“那——他在哪儿呢?’’

  “你难道不知道?”

  显然,这家伙已经烂醉,头脑不清了。怒火在我胸中陡然蹿起。我本该克制着,离开这儿,可我没有,我没耐心了,大声吼叫起来:

  “够了!我刚到,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斯诺!这儿究竟出什么事了?”斯诺垂下头。接着,他长舒一口气,情绪缓和了许多。 ,他双手抓住椅子扶手,费力地站起来,膝盖不住打颤。

  “什么?你说你刚到……你从哪里来?”他问道。他的酒差不多醒了。

  “从地球!”我气愤地说,“地球你总听说过吧?”

  “从地球来?我的上帝!那一定是凯文了。”

  “没错,我就是。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什么地方那么可怕?”

  他眨了眨眼。

  “没有,没有。”他擦了擦脑门,说:“对不起,凯文。没什么,真的。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是你。”

  “没想到是我?你这是什么意思?几个月前就提前通知了你们,今天莫达德又从普罗米修斯号飞船电告过你们。”

  “是,是,是。这阵子我们这里有点乱。”

  “是吗?”我冷冷答道。

  斯诺围着我绕了一圈,审视一番。他看到的,无非是我那一身管线密布的宇航服。然后,他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干咳了一声,说:“也许,你需要冲个澡,那样你会感到好受些。你的房间在对面,蓝包门,那里有浴室。”

  “谢谢——基地的布局我清楚。”

  “你一定饿了吧。’’

  “不饿。告诉我,吉布伦在哪里。”

  斯诺没有回答,转身朝窗口走去。从后面看去,他显得老了许多,短短的头发已经灰白,被阳光晒黑的后颈布满深深的皱纹。

  窗外,大海缓缓起伏,无声无息;厚厚的泡沫,在巨浪间摇荡。阳光下,座座浪峰,闪着银光,道道波谷,暗涌血色。此情此景,不觉让人心生联想——只是联想而已——这索拉利斯基地,也在不知不觉中摇晃起来。它似乎建在一个看不见的基座上,而那基座原本也是摇晃的。因此,基地建筑也自然往一边慢慢倒下去,然后起身,不及站稳,又向另一边懒洋洋地倒下去。这一刻,我不觉喉头发紧,思念起普罗米修斯号来。生存,原本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而今,似乎已成记忆中的往事,成为奢望了。

  斯诺转过身,不安地搓着双手。

  “听着。”他突然开口说,“这阵子这儿只有我,再无别人,今天你只得以我为伴了。就叫我‘小矮人’吧,别反对——没办法,大家都这么叫我。你从照片上已经认识我了,就当我们是老朋友吧。”

  我不理会,固执地重复着我的问题:“吉布伦在哪儿?”

  斯诺依然眨巴着眼,不回答。

  “很抱歉,这样接待你。可这——这不是我的错。你知道,这儿出了太多的事,我把你来的事儿给忘了……”

  “这我明白。可吉布伦呢?他不在基地么?是不是有观测任务,乘飞机外出了?”

  斯诺瞪着一堆电线,琢磨着什么。

  “不,他没离开基地,也不会外出。事实上……”

  他说什么,我没听清。

  “什么?你指什么?那他在哪儿?”

  “我想你应该猜到。”他答道,声音有些异样,两眼冷冷地盯着我。我不觉打了个寒噤。他醉了,可还不糊涂,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出事故了吗?”

  他用力点了点头,仔细观察我的反应。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天亮的时候。”

  听到这,我没有太震惊。毕竟,这一问一答,话里话外,不祥之兆早让我猜到了三分。斯诺的恐慌,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事故?”

  “你为什么不到自己的房间去呢?去把宇航眼换了,回头再谈。一个小时以后。”

  我犹豫了一下。

  “那好吧。” ,我只得答应了。

  我要离开时,斯诺又叫住我。

  “等等!”他神色不安,欲言又止,好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顿了一会儿,才说:

  “原来,这儿曾经有三个人的。现在,加上你,我们又有三个人了。你认识萨托雷斯吗?”

  “从照片上认识的——跟认识你一样。”

  “他在上面,实验室里。我想,天黑前他不会下来了,不过……无论如何,你早晚会认识他的。如果你还想见别的什么人——既不是我,也不是萨托雷斯——那么,你得明白……”

  “明白什么?”

  我该不是做梦吧。这一切简直就是一场梦!窗外深黑的海浪,在西沉的太阳下,反射出猩红的亮光。眼前这个坐在椅子里的小男人,又像刚才一样,垂下头,瞪着自己面前的一堆电线。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举妄动。”

  “我还会见到谁?”我暴跳起来,大声吼道,“幽灵么?”

  “当然,你觉得,现在我有些神经错乱。不,不,我是清醒的。好了,我不能再啰嗦了。也许——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谁知道呢。不过,别忘了我警告你的话。”

  “别这么神秘兮兮的。你究竟指的什么?”

  “别再问了,准备面对——面对——一切吧。我知道,这很难,试试看吧。这是我给你的惟一忠告。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我会面临什么?你说!你说!”我喊起来。

  他蜷缩在椅子里,斜眼看着我,晒黑的脸愈显疲惫不堪。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恨不得冲过去,抓住他的肩头,狠狠揍他一顿。

  他又说话了,一字一句地,显得很吃力:“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会遇到什么,那还得看你自己。”

  “你是指——幻觉?”

  “不,它可是实实在在的。要紧的是,别攻击它。无论如何,记住这一点!”

  “你到底指的什么?”我气昏了头,只顾吼叫。

  “你要明白,我们现在不是在地球上。”

  “那又怎样,难道这儿有三头六臂的怪兽不成?”我不服气地叫道,“毫无人性的怪兽?”

  一想到斯诺竞说出这种怪力乱神的胡话,真想冲过去,一把抓起他,把他从恍惚中摇醒。这时,只听他又说:“那正是它们的危险所在。记住我对你说的话,时刻警惕,小心防备!”

  “吉布伦出什么事了?”

  斯诺不回答。

  “那萨托雷斯呢?他在干什么?”

  “一小时后回来吧,咱们到时再谈。”

  我转身走出去。随手关门之际,又看了斯诺一眼,只见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抱头,手肘撑在满是污渍的膝头卜。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大片的血迹,早已干了。

第二章发现生命

从斯诺所在的通讯舱出来,回到空荡荡的走廊里,我没有立即走开,在掩上的门前稍停片刻。不经意间,发现门上胡乱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大大地写着一个字:“人!”字虽模糊潦草,猛一看,不觉怦然心动,暖崽E涌,真想返身回去,与斯诺待在一起。可我没有。

  狭窄的管状走廊里,阴风飒飒,令人不寒而栗。我沿这走廊走下去。沉重的宇航服压在身上,几乎不能挺胸。斯诺的可怕警告犹如咒语,仍回响在耳边。恍惚中,如有隐身人在暗处窥视,我不免心下发慌,便踮了脚尖,小心翼翼潜行。生怕惊动了“他”。走廊尽头,是一个较宽敞的拱顶区域,两边各有两道门,门上分别写着主人的名字:吉布伦博士、斯诺博士和萨托雷斯博士。第四道门没有名号牌,应该就是斯诺提到的那道门吧,就是我的舱房了。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门把手,门慢慢开了。门开的同时,我有一种预感,里面一定有人。我走了进去。

  舱里没有人。那道全景瞭望窗与斯诺那儿的一样宽,一样大.俯视着大海。太阳照着一侧的海面。闪着油亮的光芒,仿佛随海浪起伏的不是水,而是一层红色的油脂。舱房里也晃动着红色的波光,这情形不觉让人疑心,好像基地就是一艘漂荡在大海上的轮船。舱房的一侧,靠墙立着一张收起来的折叠床,床两边各有一个书架,里面塞满了书。另一侧墙一溜顺排着很多储藏柜和置物架。储藏柜间的墙壁上悬挂着几个镀镍大相框,相框里粘贴着一系列空间照片,首尾相连。置物架上搁满了各式各样的 和蒸馏器皿,管口都塞着线团。窗口下面堆着两排搪瓷箱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各种仪器,仪器上缠绕着塑料管。三个墙角则分别为电冰箱、水龙头和除雾器所占。临窗还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也堆满了东西,显微镜也只能摆到了门边的地板上。靠门的地方还有一个高高的储藏柜,半开着,里面挂着防护服、实验室穿的工作服、绝缘围裙、内衣、野外考察穿的工作靴等等,还有几只圆筒铝瓶——那是氧气瓶,便携式给氧器用的。给氧器有两套,配置很完备,有面罩,挂在折叠床的床柱上。这儿一切都很乱,显然是匆匆布置、蓄意伪造的。我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化学试剂味儿,还有一种刺鼻的什么味儿——氯气?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察看天花板,上面嵌着一个格栅,显然是通风孔,格栅上挂着的纸带还在轻轻飘动着呢,看来,空气流通正常。为了让书架和储藏柜之间,尤其是床边的地方尽量空出来,我清理了好多书呀、仪器呀、工具呀之类的东西,把它们一股脑儿搬开,暂时堆到房间的另一边。

  我拉出一个挂钩,欲挂宇航服,可正要脱衣时,挥着拉丝的手又松开了。这可是我惟一的护身屏障呀,一旦脱去,我就暴露在外,易遭攻击了。这样一想,我就不敢脱了。我又一次仔细察看了一遍四周的情况,发现门虽关紧,却未上锁。这门本来就没安锁。我立刻拖来几只沉重的大箱子,堵在门口。筑好这道临时屏障后,我才以飞快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一身的重装备。柜门上安了一面窄窄的镜子,可以照到屋子的一角。突然,有东西在眼前晃了一下,我大惊,猛然跳起。原来,那不过是自己在镜中的影子,给眼睛的余光瞅见了,虚惊一场。除去宇航服,才发现里面的外衣已被汗水浸透。我把这外衣也脱了,然后拉开一道滑门,进了浴室。浴室虽小,但四面墙都贴有瓷砖,倒也明亮。墙壁上有一个孔,孔里有一个扁长的盒子。我把它拉出来,放到地上。刚一放下,弹簧盖子就自动弹起,盒子便打开了,只见里面有许多小格,格子里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扭曲的黑色金属片,有各种变形的仪器。看得出来,都是些常用工具,可已没有一仲可用,或变钝,或变形,或熔化,好像经熔炉锻烧过一般。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个陶瓷把手,本是不可燃烧的东西,却也扭曲得没了模样。实验室的熔炉,即便在极限高温下,也不可能熔化它的;也许,只有核反应堆才可以熔化它。可当我拿来宇航服口袋里的盖格计数器测量放射性物质含量时,计数器没有反应,就是说,这里并没有放射性物质。

  现在我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了,再脱下裤衩,远远扔到一边,一头钻到水流下。嘿嘿!爽!爽!身体经水这么一刺激,舒服极了。热气腾腾、细针一般的水流劈头盖脑激射而下。慢慢地,我扭动着身体,尽情地享受着,不时用劲搓上几把。一时间,雾气蒸腾,水花四溅,泡沫横飞,自着陆索拉利斯基地以来,心头积压的忧虑与恐惧,顷刻间化为鸟有,一扫而光。

  冲完澡,我把储藏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想找些自己需要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只找到一件工作服,兴许可以衬着宇航服穿。我收拾自己不多的几件随身物品时,在笔记本的书页间摸到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一把钥匙,我寓所的,我在地球上的家。这小东西让我想到一件要紧事:我得有一件武器。显然,我那把多功能的小*刀是不够用了。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物,我也不打算找来一把伽马射线 或其他什么武器。

  我在舱房中间的一条凳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受着独处的惬意与轻松。啊,我还有半个多小时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这人有个特点:事情无论大小,必定严守约定,谨慎对待。天性如此。我的表有24个刻度,现在指针正指着7点正。太阳正沉入海中。索托利斯时间的七点,正是普罗米修斯号船上时间二十点。在普罗米修斯号船长莫迭德的监视器上,索拉利斯算什么呢?不过是太空中的尘埃一粒,早被淹没在群星之中了。然而,对我来说,普罗米修斯号意味着什么呢?我轻轻闭上眼。听,通风口有些许微风吹动,发出轻轻的嗡嗡声,浴室里有余水无力地落下,嘀哒作响。此外,再无声息。

  如果我没估计错,吉布伦刚死不久。他们如何处理他的尸体?埋了么?不,不可能,这可是个海洋星球,荒岛上也只有岩石。那么,尸体被怎么处置了呢?这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我想啊,想啊,没结果。后来,我猛然意识到:荒唐!怎么能揪住这种小事不放呢?我不再想它,开始来回踱步,脚尖碰到一个帆布口袋,半截还埋在书堆里。我弯腰拾起来,里面有一个彩色玻璃瓶,很轻,像纸做的一样。我把小瓶拿到临窗的光亮处细看。天色已近*昏,阴沉沉的,天空中还弥漫着污黑的烟雾。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晚了。我这是在干什么啊?竟然纵容自己为这些不相干的琐事拖累、纠缠么。

  结束放纵的契机到来了:舱房里的灯亮了——这是光电继电器操纵的,不由人工控制;原来太阳已落下海面。一丝不安之情从我心底悄然升起。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也这样不知不觉地悄然发生么?我愈加不安起来。太空的不确定感是那样巨大,向我压过来,令我窒息,令我无所适从。不,我得振作起来。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书架前,挑了一本我熟悉的书,休斯和欧格尔的专著《索拉利斯史·卷二》,厚厚的一大本。我把书摊在膝上,浏览起来。

  根据书中记载,索拉利斯的发现可追溯到我出生前大约年。

  这颗行星很特别,它围绕两个太阳运转:一个红太阳,一个蓝太阳。发现之后的45年间,没有任何航天器造访过它。当时,人们坚信加莫夫·沙普里学说的正确性,该学说认为:围绕双子恒星运行的行星不可能有生命存在。因为,在此星系的演化进程中,引力要发生变化,相应地,行星的公转轨道也要发生变化。

  由于引力的波动性变化,行星轨道或向里压缩,或向外扩张。如果发生这种情况.行星温度也随之发生剧烈变化,或猛增,或猛降,生命将不可避免地遭到毁灭。这种变化的周期估计为数百万年一次。根据天文学和生物学的有关定律,这个周期太短了,因为生命进化的周期动辄需要上亿年,甚至数十亿年。

  根据早期推算,50万年后.索拉利斯行星将被拉近红太阳半个天文单位,此后再过万年,索拉利斯将整个被那颗炽热恒星吞噬。

  然而,数十年过去了,观测表明,科学家的推算没有应验,索拉利斯行星的公转轨道并未发生仟何变化。事实上,它的公转轨道相当稳定,就像我们太阳系行星的轨道一样。

  于是,科学家重新做了更为精确的推算,结果再次肯定了最初的结沧:索拉利斯的公转轨道应当是不稳定的。

  当时,人类每年要发现数百颗行星,因此索拉利斯的发现与观测实在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官方的统计资料也只用了短短几行文字,说明其轨道特征。但因实际观测结果与理论推算不相符合,这一矛盾现象最终导致索拉利斯行星声名鹊起,引起了科学界的特别   四年后,奥滕斯科尔德太空探险队搭乘拉康号飞船及其所属的另外两个飞行器,飞临索拉利斯行星上空,开始了对它的实地研究考察。这个探险队的任务是初步考察,而不是详细探测,因此,科学家们没有携带登陆设备。奥滕斯科尔德在索拉利斯的赤道和两极上空释放了大量微型自动观测卫星,这些卫星的主要任务是测定行星的引力状况。此外,探险队还对行星的表面进行了调查研究,结果发现,它是一个海洋星球,地表几乎全部为大海覆盖,其间点缀着大量低矮、平坦的岛屿;岛屿面积很小。尽管行星本身的直径比地球直径大五分之一,但其陆地总面积尚不及欧洲大,而且分布极不平衡,绝大多数集中在南半球。岛上乱石累累,寸草不生,一片荒凉的景象。同时,探险队对行星的大气构成——其中不含氧气——和物质密度也作了精确的分析和测定,得到了行星反照率和其他天文特性的有关数据。正如预测的那样,没有发现生命存在的迹象,岛上没有,海里也没有。但海洋活动异常活跃。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索拉利斯成为天文学的热点,它所在的整个大区域的所有太空观测和研究均以它为中心,原因就在于,这颗行星有一种非凡的能力:尽管从理论上讲,它的公转轨道毫无疑问应该是不稳定的,但实际上它居然能使自己的轨道保持不变。这种理论与实际的相互矛盾引起了广泛争论,后来争论越演越烈,几乎发展为一场相互诋毁、指责的丑闻。因为,有人认为不同的结论出于不同的观测结果,罪魁祸首在于观测数据不准确,为此,许多领域的科学家遭到责难,蒙受羞辱,参与观测的计算机也未能幸免。

  由于资金短缺,对索拉利斯进行正式登陆考察的探险队迟迟未能出发,拖了整整三年才得以踏上漫漫旅途。 ,探险家沙那罕终下成功组建起自己的探险队,并从宇宙学协会取得三艘C吨级的宇宙飞船——那是当时荷载量 的星际飞船。沙那罕的探险队从宝瓶座的阿尔发星出发,前往索拉利斯。他们出发后,宇宙学协会旗下的另一支太空探险队也发射了一颗卫星——月神——进入索拉利斯轨道一年半后,沙那罕探险队才抵达索拉利斯星。月神每十年改造一次,现在已经历三次改造,仍在发挥作用。它发回的数据完全印证了奥滕斯科尔德探险队关于索拉利斯海洋的发现结果,即那里的海洋运动异常活跃,极富特性。

  沙那罕探险队的三艘飞船到达索拉利斯后,将一艘留在轨道上,继续绕行星飞行,另外两艘在稍作尝试后,双双着陆在一个方圆平方英里的小岛上。探险队在行星上停留了18个月,除一次设备故障引起的不幸事件外,整个探险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伴随探险工作的进一步展开,科学界的论战又起,分成完全对立的两个阵营,焦点集中在对海洋性质的判断上。当时,基于考察数据分析得出的结论,即索拉利斯的海洋是一种有机态物质,是双方都认同的——当然,还不敢说它已经具有生命。但是,以生物学家为首的一派认为:那海洋仅仅是一种原生态物质——一个巨型原生质,一个液态细胞,是“生命前物态”,它独特怪异,硕大正比,以一种胶体膜的形态包围着整个星球,有的地方厚达数英里;而以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为首的另一派则声称:行星海洋必定是有机组织,一种经过非凡进化的有机物形式。其结构组织异常复杂,甚至可能超过陆上生命,因为它已经有能耐对行星施加强大作用,左右其运行轨道。这个推断有一定说服力,至少还没有人找到别的证据,可以对海洋的异常表现做出他种解释。更令人鼓舞的是,天体物理学家已经发现,原生态海洋的变动与当地引力的实测数据之间,存在这样一种联系,即后者会根据海洋的“变形”而发生相应改变。

  结果,正是这些物理学家,而不是生物学家,提出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学说——“原生质机能说”。根据这一学说,存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物态,它也许没有我们所说的生命,却具有生命的机能,能对外界施加有目的的作用,而且是天文学尺度上的作用——这 一点尤其值得强调。此次大论战引起了广泛反响,并迅速波及科学界权威,过去八十多年里未遇挑战的加莫夫·沙普里学说, 次动摇了。

  也有部分学者继续坚持加莫夫·沙普里学说,他们的论点大致如下:这个海洋既非“超生命物态”,也非“生命前物态”,而是一种地质物态——当然,这种物态极端罕见——它具有一种独特能力,无论所受引力如何变化,它都能稳定索拉利斯的运行轨道。勒夏特列原理①也被搬来支持这种论点。

  

  为了挑战这种保守态度,形形色色的假说被提了出来,其中最为煞费苦心的莫过于西维托·维塔假说,该假说声称:索拉利斯星上的海洋生命是物质辩证发展的产物。它的早期形态是一种溶液,由一些反应缓慢的化学元素构成。由于轨道变化威胁到它的生存,迫于这种环境外力的强大作用,它的自然演化过程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跳过了所有陆上生命必经的各个进化阶段——单细胞与多细胞阶段,植物与动物阶段,以及神经与大脑系统发育阶段,一下跳到了“自平衡海洋生命”阶段。换句话说,普通陆上生命是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为此经过亿万年时间的进化, 达到物种进化的顶峰——灵智生命;而索拉利斯海洋生命却不这样,它一步登天,反倒主宰了它赖以生存的环境。

  这个假说富有创见,然而它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那被其称为“自平衡海洋生命”的胶体膜以何种手段稳定行星的轨道。尽管人类发明引力发生器已近一个世纪,获得人造磁场和人造引力场已成易事,但谁也无法猜想,索托利斯那无形无状的黏稠胶体如何运用复杂的核反应技术,驾御超高温度,取得引力发生器所能产生的巨大效应。当时的各家报纸,充满了关于“索拉利斯之谜”的各种轰动新闻,加油添醋,离奇怪异,耸人听闻,激起外行人的好奇和科学家的愤怒。有一个记者甚至突发奇想,走得最远。他声称,索拉利斯海洋至少也算地球动物电鳗的远亲。

  在索拉利斯学的研究中,情况总是这样,新学说新理论不断推出,每一种似乎都能成功解释索拉利斯的矛盾现象,但结果却无非是以一个谜团代替另一个谜团,问题始终末获解决,甚至被搅得更为复杂。

  观测结果显示,索拉利斯海洋在改变行星引力时,所采用的原理并不同于我们的引力发生器。这在我们人类看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但它就是成功地做到了。它周期性地改变行星的引力,直接控制住行星的运转轨道。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发现,实测数据表明,在索拉利斯的同一条子午线上,不同地点的时间竟然有差异!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索拉利斯海洋不仅“知道”爱因斯坦·博埃维亚理论,而且还能够进一步发挥此理论,利用其尚不为人类所知的某些推论。

  随着这一假说的公开发表,整个科学界陷入本世纪一场 颠覆性的旷日持久的激烈论战之中。许多被人们普遍接受、奉为神祗的科学理论被颠覆了,专业文献充斥着离经叛道、荒谬绝伦的论文,“灵性海洋”、“调节引力的胶体”等概念处于论战的旋涡中心,成为时髦用语,炙手可热。

  这一切发生在我出生前多年,到我读书时,关于索拉利斯的研究已进一步深入,观测数据更为翔实,人们已经大致认同一点,即索拉利斯存在生命。哪怕它仅有一个居民。

  我继续浏览休斯和欧格尔的著作《索拉利斯史·卷二》。此书内容深奥独到,系统严谨,而又不失轻松幽默。例如,它给索拉利斯海洋生命的动物学分类就很有意思:目——多孔目;纲——合胞纲;种——变形种。有关巨型物种的传说,我们听说过的(可谁也没见过),何止千万,但迄今为止,我们发现的,只有索拉利斯这一个——它重约亿吨。

  我继续埋头在书页间。那些五颜六色的插图、生动如画的图表、分析透彻的总结和色彩艳丽的光谱图在手指之间轻快地飞过,它们不仅详细展示了索拉利斯海洋生命变形的化学反应情况,而且说明了变形的方式与周期。接下来,书的内容转入严密的数学推理,将结论建立在坚实的数学论证基础之上。现在是四点钟,索拉利斯星短暂的夜晚来临了。在基地的钢铁外壳下数百码的某个地方,躺着那个变形巨物,夜色已将它掩蔽。关于它,也许有人会觉得,我们已经了解很多,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确信索拉利斯海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动物”,甚至是灵性动物。我把厚重的大书放回书架,又取下旁边的一本,继续看。这一本分两部分,前一部分简述人类试图与索拉利斯海洋建立联系的种种尝试。那时我己上学,那些尝试曾经是孩子们日常谈论的话题,其中不乏趣事、笑料和俏皮话。总之,对这个问题的求索启迪了人类的思考,正如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催生了科学启蒙运动一样。书的第二部分近页,专门罗列有关索拉利斯学的文献书目,数目之巨,收罗拢来,只怕这间舱房也堆放不下。

  最初,人类采用特制的电子设备,试图与海洋建立联系。在每一次尝试中,海洋本身扮演着一个活跃的角色,它重构我们的电子设备,使其功能发生改变。但它其体是如何操作的,尚不为人知。准确地说,海洋的“参与”活动是这样的:它修改了我们放置在水下的电子仪器的某些元件,结果,那些仪器的放电频率受到干扰,只记录到大量奇怪的信号。那些信号似乎暗示,水下有异常活动,但并不确切。总之,与海洋联系沟通的目的并未达到。令人费解的是,海洋发出的那些信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时的刺激反应,仰或有规律的电磁脉冲?那脉冲与海洋正在建造的某些巨物是否有关联?而它们又正好位于探测区域的对跖地①?或者,电子仪器所记录的,正是海洋万古奥秘的隐晦显灵?它在向人类昭示自己最深层的构造与活动?这些疑难,有谁能破译解读呢?对人类发出的每一次沟通信号,海洋的反应都不一样:有时强烈,反馈信号几乎让接收仪器爆炸;有时无动于衷,完全沉默;每一种现象决不重复出现,要捕捉相同信号根本不可能。总之,情况似乎总是这样:反馈信息不断增加,专家们已经走到破解的边界,但最终却未能完全破解。这神秘的海洋,人类功能无边的电子计算机尚不能与其斗法,莫非它真有什么怪招,超乎人类的智能么?

  当然,零星的成果还是有的。作为电磁脉冲和引力的发生源极,海洋也不可避免地以数学的语言,或多或少地表达了自己。利用深奥的统计学分支的分析工具,人类有可能做到对捕捉到的海洋放电频率的一定频段进行分类整理。分析发现,海洋也存在一些构造同源现象,与人类物理学家已知的同类现象并无二致,如物质与能量、元素与物质、有限与无限之间的相互作用与相互转换关系等。这种构造上的一致性让人类科学家们确信,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上苍赋予了超常智能的巨大实体,一个包裹着整个行犀的原生质海洋大脑,它放纵思维,沉溺于对自然原理的冥想中,消磨着亘古以来的光阴,相对于人类那一点渺小可怜的认知来说,它对宇宙奥秘通透的解悟,简直近乎 和浪费。人类电子仪器所截获的,不过是这一巨脑深处那宏大无边、奔流不息的思维长河中的流沙一粒,毫无疑问,其中所藏信息.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的认知。

  这就是数学家的论断。有人说,这样的假说低估了人类的智能,这是向未知低头,是“笨蛋就是笨蛋”这一古训堂而皇之的复活。另一些人则说,数学家的这些假说是缺乏想像的、危险的无稽之谈,无非是借巨脑这一概念制造又一个现代神话。其实,原生质也罢,电子脉冲也罢,这些形式都不重要,就生存这一 目的来说,巨脑都是真正的生命。

  然而,有人并不这么想,尤其是那些准专家们,他们人数众多,且各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经过多年的发展,尤其是近25年的发展,索拉利斯学已高度专业化,各个学科、各个派别之间,鸿沟壁垒,相互阻隔,已难沟通。例如,“接触”学派的思想就与其他学派格格不入;一个控制论专家与一个对称论专家,虽同为研究索拉利斯学的学者,前者就很难让后者明白自己的理论。我上学期间,就有宇宙学协会的主席维毕克曾打趣说:“你们彼此间尚不能沟通,如何奢望与索拉利斯海洋互诉衷肠?”虽是玩笑话,却也一针见血,道出了真理。

  把索拉利斯海洋归为变形类并非随意而为,它起伏不定的表面能变幻出无数匪夷所思的形态,与地球的地表形态决无相似处,而且,这些突然爆发的原生质“活动”的性质和作用,仍是一个谜团,不为人知,也许是适应性的,也许是探测性的,或其他什么。

  书翻完了。我一边用手捧着书将其放回书架,一边暗自思忖:关于索拉利斯,我们人类的全部知识,图书馆积累的全部信息,原来不过一大堆无用的废话,一个无效陈述与假设堆积出的泥潭。此项研究开展78年来,我们没有取得哪怕一英寸的进步。现在的情形与当初一样糟糕,多年的艰苦努力付诸东流,竟然没有得出哪怕一条无可辩驳的结论。

  严格讲,已获取的关于索拉利斯海洋的全部知识都是无用的。尽管在一定条件下海洋有能力制造机器,但它并未使用过这种力量。在探测工作刚开始的两年间,它曾经复制我们放置在水下的设备元件,但那以后,它似乎对我们的设备和探测工作失去了兴趣,因为它对我们的工作完全置之不理,不再做出任何反应。一句话,它对“我们”不再感兴趣了。它没有神经系统,也没有神经细胞,其身体结构也并不轻易改变,哪怕对最强有力的刺激,它也未必做出反应。例如,在吉斯考察队第二次考察索拉利斯时,曾经发生过一起重大灾难。当时,一枚携带核燃料的辅助火箭从30万码的高空突然坠落,撞击行星表面,引发巨大的核爆炸,霎时间,码半径内的所有海洋原生质被摧毁,但海洋完全无动于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在科学界,“索拉利斯计划”逐渐被视为一项失败的事业,在宇宙学协会的管理层中,更有人提议停止对该计划的资金资助,中止研究,甚至有人提出解散索拉利斯基地。这些提议一旦获准通过,即意味着整个计划的彻底失败。后来,在许多科学家的坚持下,索拉利斯基地虽未完全解散,但人员却基本上都“光荣”撤离了。

  然而,仍有许多科学界人士,特别是年轻人,不自觉地把“索拉利斯计划”当作检验个人价值的标准和试金石。他们声称,无论如何,该计划不仅仅是为了探寻索拉利斯文明,更是为了考验人类自身,挑战人类的知识极限。有一段时间,由于新闻界的炒作,出现了这样一个广为大众接受的观念,大致是浣:索拉利斯的“思想海洋”是一个巨型大脑,它的智能因极度发育而 人类数百万年,它是“宇宙的海洋思想者”,是大彻大悟的圣贤,是全知全能的化身。很久以前,它就已经看破红尘,洞穿意识作为的虚妄,为此,它选择了归隐,归隐于万古不破的沉默。不过,这个观念并不正确,事实上,海洋并非完全归隐无为,它仍有所活动。尽管它既没有建造城市、桥梁,也没有生产飞行器,既没有设法缩短空间距离,也没有想着去征服太空(那可是我们人类的 目标),但是,它从未停止过变形,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自动变形”(这类描述索拉利斯活动的科学新名词真不少)。致力于索拉利斯学研究的科学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发现:从已截获的一鳞半爪的信息来看,变形活动显然属于某种智能机制甚至超智能机制所为。然而,它们又总是随意地与一些古怪现象相伴,毫无规律可循。从这一点看,更像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的行为。为此,相对于“海洋思想者”,它又被称作“海洋幽闭狂”。

  关于索拉利斯海洋的种种假说,复活了一个最为古老的哲学论题,即物质与心理、心理与意识的关系问题。 个宣称索拉利斯海洋具有意识的人是杜哈特。这本是方法论学者草率贴上的一个而上标签,不想却在整个知识界激起轩然大波,论战纷争又起,各种尖锐的问题再一次被提了出来:思想可以脱离意识而存在么?可以把索拉利斯海洋里发现的活动称为“思想”活动么?一座山仅仅是一块大石头么?一颗行星也算一座大山么?无论使用什么术语,总之,考察对象的尺度不同了,新现象、新规范也就出现了。

  这个论题不过是一个无解死题的现代翻版。每一个独立的思想者都致力于为索拉利斯学这座大厦添砖加瓦,于是新论调、新理论层出不穷,花样迭起。有一种理论就认为:智力在达到“饱和”阶段以后,便进入一种退化和衰落状态,索拉利斯海洋就是明证,它现在就成了一种变异的赘生物。它是由早期先民们的尸骸演化来的,海洋吞食它们,分解它们, 演变为这静伏的、自我繁殖的超细胞形态。

  就着荧光灯的白光,一种模拟地球日光的光线,我把桌上的书和仪器搬开,清理干净桌子,展开一幅索拉利斯地图,伸开双臂撑着桌边,埋头研读起来。这里的海洋原来也有山有谷,那点缀海上的一个个小岛就是明证。小岛为分解了的矿物质所覆盖,其地貌必与海底地貌相关联。只是无人知道,海洋能否控制海底火山的爆发与火山沉积物的分布,进而影响海底地貌的形状。在两个半球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突出部分,平坦而略鼓,色调呈蓝紫色,我双眼紧盯着这个区域,一种神秘敬畏之情悄然袭上心头,令人惊骇不已。我 次听说索拉利斯时,还是个小学生,当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神秘的地图让我陷入沉思,脑子里一片茫然,一时忘记了吉布伦的神秘死亡和自己未知的将来。

  索拉利斯海洋各区域拥有不同的名字,均以考察者之名命名,其中有一个叫特克索尔隆起带的地方,环绕在赤道附近的群岛周嗣。我仔细察看这个区域。突然,我感到什么东西正在直视着我。

  我惊骇不已。一时间,浑身惊悸,四肢麻木,头虽埋在地图上,可眼前已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门依然关着,大箱子依然顶着。一定是机器人!我自语道。可是,房间我已检查过,没有机器人;若从外面进来的,好歹也该让我觉察到。我只觉得后背后颈如在火上,炙热难当。我能感觉到那目光,它是那样残忍无情,死死地盯着我,令我崩溃。我尽力把脑袋缩在两个肩头之间,紧紧靠着桌子。渐渐地,桌子不能承受这压力,慢慢滑开了。桌子这一动,才让我缓过气来。我立即扭转头。

  房间里空空的。没有机器人,也没有……只有那道长长的弧形窗,窗外,夜幕笼罩。可是,那种被盯视的恐惧感依然萦绕心头,挥之不去。那黑夜,肆无忌惮地盯着我,无形,无边,深广,而且隐秘。窗玻璃后面,夜色沉沉,星光虽亮,却也驱不散黑暗。我一把拉上厚厚的窗帘。抵达索拉利斯尚不足一小时,可我已经显出恐慌。难道是吉布伦的死引起的?据我所知,吉布伦可是意志如钢的人,没有什么能吓倒他。可现在,我不那么自信了。

  我站在房间中央的桌子旁,情绪平静了许多。这时,我才感觉到有汗珠正从额头静静地滚落下来。刚才那一刻,我想到什么了?啊,对了,机器人!奇怪,怎么我在索拉利斯基地一个机器人也没见到?它们怎么了?与我通过无线电联络过的机器人倒有一个,它是着陆控制中心的。那么,其他的呢?

  我看了看表。该回去与斯诺见面了。

  我离开自己的舱房,来到拱顶大厅里。天花板上的灯管长长的,细如游丝,发出昏暗的光。我轻轻走到吉布伦的门前,停下。听了听,死一般寂静。我伸手抓住了门把手。我并不准备进去,可门把手一松,门开了。从门缝往里一看。黑洞洞的。灯一下子自动亮了,我赶紧闪身进屋,随即无声地关上门,然后转过身来,背轻轻地靠在门上。

  这舱房比我的大,一幅点缀着粉红和浅蓝色小花的窗帘(显然是从地球带来的)遮去了四分之三的窗口。墙根处立满了书架和储藏但,柜体呈浅绿色,闪闪发亮,里面的东西都被清理出来,胡乱堆放在家具间的地板上。脚边还有两台小推车翻倒在地,上面压着许多鼓鼓囊囊的文件袋,袋子已破,里面的资料散落出来。更有满地的图书,污渍斑斑,摔碎的蒸馏器皿、试剂瓶、溶解池的玻璃残片混杂其间。那溶解池的玻璃十分厚实,按理说即使从高处落下,也不可能摔出这番景象。窗台下,有翻倒的书桌、凳子和台灯,凳子的两条腿伸在柜子里。各种规格的字纸散落一地。字纸间我发现有吉布伦的手迹,不觉眼前一亮,忙弯腰拾起。突然,我注意到,我拾字纸的手投下了两道影子!

  我直起身来,只见窗帘上一片明亮,一条耀眼的钢青色带状亮光从窗帘上横贯而过。并逐渐变宽。我把窗帘拉到一边,一束刺眼的光芒自海天尽头射出,一时间,海波中,长天上,霞光万道,蔚为壮观。新的一天来到了。一个小时的黑暗已经过去,索拉利斯的第二个太阳——蓝太阳——就要升起。

  阳光充满了房间,光控灯自动熄灭了。我重新返回书堆,翻捡字纸。一份详尽的实验计划首先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个三周前做出的计划。实验内容是,吉布伦准备运用X射线,对海洋原生质进行强力打击,以观察其变化。我推测,这个计划是准备提交萨托雷斯审核的,后者是基地的负责人。我现在拿到的,只是该计划的一个副本。

  阳光照在纸上,发着白光,刺得人眼疼。与昨天相比,今天又有另一番景象。昨天的太阳是红的,红太阳下,暗黑的海面反射出血红的光,海浪、云层和太空笼罩在猩红的雾气里。现在,蓝太阳的光芒穿过印花的窗帘,帘布变得水晶般闪亮夺目。我被太阳晒成黑褐色的手如今也变灰了。房间里的一切也都变了,原来反射红光的物体已经黯然失色,而反射白光、绿光*光的物体全都熠熠生辉,明艳无比,仿佛自己也成了发光体。我使劲闭了一下眼,然后眯着眼从窗帘缝里望出去,想一睹蓝太阳的真面目。只见白亮的天空下,熔金流火,炽烈如电,哪容得肉眼直视。我赶紧闭上眼,扭过头来,不敢再看。在洗脸盆(如今已被打碎)上方的一块搁板上我找到一副墨镜,连忙戴上。墨镜很大,遮去了我大半张脸。再看窗帘,光线如钠焰,柔和了许多。我继续在地板上翻找散乱的计划文稿,并在仅有的一张好桌子上重新归类整理。后来发现文稿不全,有缺页。再反复找,仍未找到。

  我还见到另一份实验报告,表明实验已经做过,共做了四天,具体内容是吉布伦和萨托雷斯对海洋进行X射线打击,地点在距基地英里外的海上。按联合国公约,X射线因为其对环境的破坏作用而被禁止使用,但在这遥远的地外基地,我想,做这样的实验,一定没人肯费力将实验计划送达地球,提请批准的。

  储藏柜的一扇门半开着,门上有一面镜子。我无意间一抬头,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影子:头上的翠镜大如面具,反射出惨白的光,样子有些吓人。身后的各种摆设也反射着乱人眼目的蓝光白光。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磨擦声,外面遮光的百页窗拉上了。房间里暗了一下,光控灯旋即亮了,只是远不及刚才的自然光那样明亮。屋里温度升高,愈觉得热了。空调的嗡嗡声响起,索拉利斯基地的空调系统全速运转起来。然而,室内依然热气逼人,势不可挡。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从走廊上走来。我赶紧起身,蹑手蹑脚地闪到门后。脚步声慢下来,停在门外不动了。门把手开始转动。我不假思索地一把按住把手。外面的人没有使劲,但也不松手。门里门外,互不言语,彼此只是握紧把手,一动不动,僵持着。终于,把手弹回原处,我也跟着放开了。外面,脚步声渐渐退去。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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