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龙
房伟
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或跃在渊,进无咎也。
——《易经.乾卦》
(原刊《小说月报原创版》年5期,《小说选刊》年4期转载)
一
清晨醒来,易先生闻到无法识别的气味,像烧竹笋烧锅,燃了半截的檀香,或被煮沸的梅酒。也可能是隔壁女人走过留下的香水味。香港的早晨在雾气中开始。先是从雾中钻出的,晨星般寥落的单车铃声,接着是早点店夫妇蒸馒头的声音,福伯的收音机也开始“滋啦滋啦”地找粤语节目。易先生听到女人“吱呀”推开门,必是拴着木屐,不急不缓地走过窗口,兀地停顿住。易先生眯着眼,雾从窗棱渗透,粘着轻微水汽,愈发模糊了。他只能看到烫卷发、穿旗袍女人的影子,映衬在黎明的窗前。好一会儿,影子又挪动,伴随着木屐叩打小路的声音,渐远了。易先生睡意全消,躺在床上,在日记里记录这天开始发生的每个细微的气味,感受,声响,也包括女邻居蒋丽珍的影子。他需要不断记录。写下的记忆,不仅存在于大脑,更是存在了时间里。只要记录不断,时间就在继续,易先生 的恐慌在于,他怎么也想不起很多从前的事了。他必须挽留当下的时间。他的过去一片朦胧.......
年的夏天就要结束了,风已有了凉意,但香港的气氛却紧张异常,郁热,快爆了似的。易先生30岁左右,中等偏瘦,皮肤白皙,浓眉下有双丹凤眼,亮是很亮,但不是含情脉脉,却多了水笼雾罩的迷茫,让女人们多了点痛惜。他在《工商日报》做校对,此时却不急着赶电车。报馆工作松散,时局又乱,易先生很少准时坐班。易先生住在九龙塘筒子楼出租公寓,不算贵,嘈杂吵闹,面积也小。这片公寓听说要改造,市*局考察过几次了,但到那时恐怕房租又涨了。这也许都拜罢工所赐。市民似乎并不十分买账,传言左仔在无数地方,放置了真真假假的“菠萝炸弹”,并得到大陆“文化大革命”的支持,连带物价不断上涨,大家都叫苦不迭。
易先生整洁,常穿一套青色西装,系紫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工作平平,不马虎,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他独居公寓,规规矩矩上下班。他话少,吃过了饭,就在家抄书,写日记,听唱片。他不搓麻将,和同事、街坊也很少交往。公寓的人杂,有从内地逃来的商人,深居简出的前高官大亨,专做投机生意的人。但大部分是普通公司职员,或*府公务员。这就包括邻居蒋丽珍小姐。
蒋丽珍在市*局当班,是中日混血儿,父亲是日本小武官,母亲是歌女。她3岁那年,日本占领香港,没几年,日本投降,父亲 了。母亲又嫁给了一个国民*主任。谁料到,主任跑到了台湾。好在他虽然跑了,却按时给她们母女寄钱,母亲在她读中四时过世了,她努力考上邮电专门学校,毕业后分配在这里工作。她三十岁,身材高挑,讨人喜欢,但不张扬。年轻那会儿身边围着很多男人,不免心高气傲,挑三拣四,后来围着她的男人,年龄越来越大,她也就慢慢心灰意冷。时间好比是冰箱,让一切美好事物溜走的速度变慢,但不过是权宜之计。它的无情,在于展示“鲜活的衰老”。面子是一般水嫩,里子却冰冻干瘪成烂棉絮。蒋丽珍照镜子,觉得自己就是冻在时间冰箱的女*,美丽依旧,但已透着衰败*气了。
易先生出门,蒋丽珍刚买早点回来,半披着紫色外套,脚上趿着木屐,头发也乱,但眉眼看去却不脏,似乎刚修整过。易先生冲她微笑,蒋丽珍立刻仰起头,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她问,易先生,出门去呀。
去报馆。易先生回答,蒋小姐,今天休班?
不是罢工吗?易先生的报馆没参加?蒋丽珍说。
易先生没答话,闪身让过蒋丽珍,慢慢走下楼梯。他不关心这些,报馆也并没通知不去,那他只有去。外面的纷乱对他来说,不过是天空飞过的白鸽,总归要过去。易先生和蒋丽珍,没什么深入交往。易先生忧郁木讷,蒋丽珍目下无尘,偏偏这二人在外人看来,又都低调谦逊,不爱热闹。蒋丽珍毕竟主动些。两人见面,常是丽珍先打招呼,易先生才期期艾艾地应了,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蒋丽珍喜欢他彬彬有礼的样子。蒋丽珍 次见到易先生,是在房东于太太的屋子。易先生去交房租,于太太是个胖得滚圆,多嘴好事的本港女人,当下介绍俩人认识,并插嘴说,易阿生唔系本港人,但人和气,又有学问,喺报馆做事,宜家还系单身喽,和蒋小姐一样。
蒋丽珍打量易先生两眼,慢慢地问,《明报》还是《星岛日报》,或《大公报》?
蒋丽珍喜欢读小说,读中三时,也写过模仿冰心的小诗。《明报》连载金庸的《天龙八部》,她每期都追着看。她认为刀光剑影的世界,人的情感才格外动人。她对才子格外有好感。易先生衣着体面整洁,对人和气尊重,不像很多男人,见到她眼睛发亮,喋喋不休。他有一种忧郁内敛的气质,对蒋的搭讪心不在焉。
易先生不看蒋丽珍,淡淡地说,在家小馆,没什么学问,干校对。
蒋丽珍有点失望,点头应着,易先生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不知为何,她的直觉地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没那么简单。看着易先生走远,蒋迅速地撇了一眼他在房租薄的签名:易友恒。也是平常名字,但书法真棒,几个字用硬笔写来,有行云流水的飘逸感。
他是什么样的人?蒋丽珍翻着薄子,不知不觉地竟怔住了。于太太偷眼看蒋丽珍的神色,自以为得意,说:“易阿生一睇就系应分人,喺报馆只做事挣钱,不系左仔,也不系右仔,蒋小姐要把炮机会喔。”
蒋丽珍兀地脸红了,却不答话,只“唔”了声,冷着脸转身回房。于太太却追着出去,又说了句,听闻易阿生得闲闲,常去茉莉咖啡厅。
二
茉莉咖啡厅,是中环花园道一家并不 的消遣之地。劣质咖啡难喝,好处是价格便宜,还可以续杯,女招待不赶人,也不甩脸色,只要给一点小费,就可以选喜欢的位置,慢慢地喝东西,谈事情,甚至发呆。平常的绿漆门,缠绕着闪闪烁烁,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门口再贴上夏梦、陈思思、石慧等女明星的海报,就颇招得高朋满座了。进到里面,灯光永远昏暗,有男女来此幽会,也有谈*金走私生意的。易先生总找个靠窗的僻静所在,望着窗外繁华热闹的东方明珠,一点点地从*昏走入夜晚。LOTUS乐队许冠杰的《JustALittle》,有些欢快,但并不噪得讨人厌,只是不断回旋着。然后,就是数着点点灯火,似乎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到世界是被他抓在手里的。
每天早上起床,易先生都要发呆,似乎那不过是从死亡之地暂时还阳。他的眼前是一片空白,然后,赶紧看日记,才松了口气。他还活着,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尽管,他丢了宝贵的东西,那就是记忆。他的后脑有块银元大小的疤,被浓密头发挡住,不仔细看,很难看到。他记不清从前做什么,来自哪里。他应读过不少书,他去应聘校对,报馆看到他的中英文都不错,才留下了他。他似乎从前也干过报业,干校对工作,总能看出错别字,但总编要提拔他到重要岗位,他拒绝了。他不能太过思虑,一想多了,脑袋就疼得裂开似的。
他依稀记得,有个伍先生,给他租过房子,并给了他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每隔一到两周,伍先生就会打电话,询问他记起什么。但似乎伍先生并不在意他记起什么,而在意他是否想起了过去。伍先生告诉他,他叫易友恒,江苏常州人,有很多人要杀他,而伍先生是他的朋友,叮嘱他每隔两年换一次地方。后来伍先生渐渐不打电话了。他只能依靠自己。他只记得一些模糊片段。他每天写日记,就是怕记忆再次遗失。失去了记忆的易先生,感觉时间似乎停止了。他每天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就像穿行在白棉花团,里面的东西,看得朦朦胧胧,到了外面,再看过去,依然是朦胧一片,不得要领。就像他坐在*昏咖啡馆,听到下面嘈杂的人声,从一大团雾气透出,似长了灰暗爪子,爬到楼上来。他仔细分辨,又依稀看到,下面灯光点点,不知昏*街灯,还是小贩的绿汽灯,归家职员点的白亮手电,或商家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飞虫般在雾气左冲右杀,时聚时散,但没有出路,更没有归宿。
伍先生是矮胖的中年人,每次来都给易先生带来生活品。他 一次出现,是去年寒冬,当时易先生刚找到报馆的工作,伍先生听到消息,欣喜地留下眼泪。他哽咽着说,先生能正常生活,我死也瞑目了。今后我不会常来了,但会继续